所有的客房都被安排在修格斯的消化房中,沒有人入住的時候,這些空空蕩蕩的胃袋都只能無聊地自我消化。只有入住了新的客戶,修格斯才能得到投喂。
一般來說,客戶都不會被吃掉太多,可誰叫這位威廉姆斯先生太胖了?其他客人最多經得起幾次舔,威廉姆斯卻能撐得住被咬上一大口。
餓了很久的修格斯可以在舔上一口后忍住不咬,卻沒辦法在咬上一口后忍住不繼續下去。
推車中的肉食彷彿無窮無盡,將房間裝得半滿。門大開著,卻像是被透明的薄膜擋住一般,沒有漏出半點肉屑。
伊薇好奇地將手伸進房間撈了一把,可當她將手攤在面前時,手指上卻乾乾淨淨,沒有半點油花。
還護食呢,伊薇撇撇嘴,心想我又不吃你的。
修格斯越來越像狗了,主人餓著你,你連嗚嗚叫都不敢,別人碰你一口吃的,你就差下口咬了。
翻滾的肉塊逐漸被分解成肉糜,濃湯中,伯蒂的骨架清晰可見。
他只有頭顱還像個活人了。
“悠著點兒,別把伯蒂吃光了。”伊薇說,“你造成的所有麻煩最後都得由我們可親可敬的主人解決,對吧,修格斯?你還記得這個對吧?”
說起來,只叫它修格斯是不是太奇怪了?它總得有個名字才對,修格斯是種族不是名字,就像一條狗通常不會被取名為“狗”。
房間里肉湯翻滾的趨勢明顯變緩許多,伊薇聽到了帶點不滿的嗚咽和抱怨。她忽然想起來亞度尼斯是怎麼稱呼它了,他叫它“房子”。
不算個好名字,但也不差。
這不是個回憶過去的好時機,而且伯蒂已經許多年沒有想起過自己的童年了。他從離開自己的家庭的那一刻起就下定了決心,這輩子都不要再回來——不管是身體還是靈魂。
當然,最後他還是回來了。
哥譚,這座城市到底有什麼魅力?沒有人能從它的漩渦里逃脫,這座城市簡直給每一個誕生於此的嬰兒都烙下了終身不褪的胎記,他們必須終身攜帶這道胎記,不管他們走得有多遠,人們都能一眼認出他們來自哪裡。
這道胎記讓他們不被外界所接受,他們終將回到賦予了他們胎記的地方,就像死人歸於泥土,就像嬰兒回歸母體。
他此刻正在回歸母體。
只有母體會那麼溫暖和柔軟,令他感到飽足,而且十分安全。
自他脫離母體開始,這類似的感受就永遠地離開了他。伯蒂並不怨天尤人,這可是哥譚,他還能指望什麼呢?其他城市的有錢人還能活得算是自在,可在哥譚,就算是有錢人,也得提心弔膽得等著某天突然降臨到自己頭上的危難。
他還記得他曾經有一個妹妹,還有個媽媽。父親老早就死在某場恐怖襲擊里了,周圍和他們家庭類似的情況不少見,所以他對父親也沒什麼概念。
他只被一件事困擾。
飢餓。
他的整個身體都被這種感覺塞滿,塞得膨脹起來,就像一隻被開膛破肚、抽去骨骼的火雞內被填滿餡料,失去彈性的皮膚拉抻出可怖的死白色。飢餓令他的眼中只剩下幻覺,唯有“飢餓”這感覺本身,在視野中虛幻地鼓動和盤旋。
胃部永遠在焚燒,喉腔永遠乾涸,口中的唾沫永遠帶著血氣。
飢餓像是從天空中垂下的絲線,絲線的末尾纏繞住他的關節,將他懸吊在人世之中。飢餓操縱他,猶如操縱木偶。
女人的尖叫斬斷了絲線。
媽媽。她的胴體癱倒在床單上,軟爛得像是變質的乳酪。
她曾經甘美過,那麻袋般垂落下來的乳房曾經提供給他生命初生時所需的一切養料,但現在她不年輕了,胸脯乾癟得像枯葉。枯葉浸沒在腥稠的血水中,她大睜著眼睛,臉頰上沾著水跡和白斑。
他守口如瓶,報酬是了一沓足以填飽肚子的鈔票。
媽媽,她在生前用乳汁養育了他,死後也留下了哺育他的餘溫。他渡過了一段相對輕鬆的日子,年幼的妹妹還不太明白髮生了什麼,只是整夜地嚎哭。
“你哪裡痛?”他問,但妹妹說不出話來,她太小了,只能嗚咽和哭叫。
或許她在疑惑那雙安慰她的手為什麼消失了,為什麼現在抱著她的人如此冰冷。
她蘋果般的臉溫暖而飽滿,讓伯蒂想起媽媽養育他的乳房。
人性究竟能墮落到什麼地步?
先前養育他的人是媽媽,後來,又過了幾年,媽媽的身體或許在泥土中徹底腐爛,成為了植物的養料。
媽媽無暇顧及他了,於是養育他的人變成了妹妹。
伯蒂被肉泥嗆了一下,他用指骨抹開臉上厚厚的湯汁,茫然地左右四顧。淹沒了他的肉海緩慢地下沉著,他的身體變輕了,輕得過分。伯蒂低下頭,看到自己體腔里柔嫩的臟器,他的心跳動著,肺葉煽合,凝結在他淡粉色骨骼中的肉泥緩慢地朝下滴落。
伯蒂顫抖著感覺到腹部的收縮,儘管他已經失去了那裡的皮膚、肌肉和脂肪,可他的神經彷彿和肉泥融為了一體。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並不存在的腹部收縮得越來越劇烈,也越來越規律,他的全部力氣都集中到了鼓脹的腹部,正拚命向外排出什麼。
懸空在外的疼痛緊緊地擁抱著他,令他在醺然中敞開了胸腔……伯蒂“嗬嗬”地喘著氣,感到飽足的喜悅……又過分地飽足了。
他掰斷肋骨,溫暖的食物漏出來,掉在他腳下,粘著香醇的、稀稀落落的肉汁滾到了一邊。
這是伯蒂徹底失去意識前看到的最後一幕。
伊薇在門口探頭探腦。
“進來。”亞度尼斯說。他的手輕輕搭在康斯坦丁的脊背上,捏著那幾塊鼓起來的脊柱。
“客戶昏過去啦。”伊薇快活地小跑過來,“他的狀態看起來很不對頭哦,他是不是要死了?”
“他幾天前就死透了,現在只是再死一次而已。”亞度尼斯說,“給他換個新房間,和原來那個一模一樣的。再給他重新做一個身體,不要做成胖子,做成他很多年前的模樣。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伊薇乖乖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