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在尾章里復活了他們。
不,那不是復活,他們本就沒有死。花了漫長的篇幅講述冒險,費神費力地豐滿人物和情節,讓他們面對敵人並由此犧牲;大張旗鼓,聲嘶力竭,廣而告之,將死訊昭彰世界;拉出所有和亡者有過交集的配角並描摹他們的震驚、否認、接受、痛苦,最後所有人齊聚葬禮,就連生死大敵也真情實意地獻上致辭……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這意味著他們本就沒有死。真正的死亡是寂靜的。可能不是寂靜,但伊芙琳目前也沒有死過,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她至少可以肯定這樣複雜精巧而又無比吵鬧的東西不是死亡。
所以她不解釋為什麼角色又出現了。她從來不在故事裡做解釋。她在成為作者之前先是讀者,她知道讀者會做什麼,他們會在腦海中對故事進行再加工。好的故事可以有很多種解釋,它們經得起反覆重讀,在重讀中被不同的讀者增刪甚至重寫。最終,每個人都會擁有一個自己的版本。每個版本都是對的,每個版本都會忠於它的主人。
然而,作者總是想要被讀到自己所寫下的那個版本。不僅想被讀到,還想要被理解,而一旦確認了自己被理解,就會想要被愛。等到被愛了,慾望又會推動著去渴望被證明這份愛。作者就是這種貪得無厭的怪物。如果不是怪物,為什麼要寫故事呢?是生活不美好嗎?是現實里不被讀到、不被理解、不被愛嗎?
伊芙琳希望有人能讀到她的版本。
“你想看看我寫的故事嗎?”
“我最近已經讀過了。”希克利告訴她,“冒險家系列很有趣。”
“你覺得哪個部分最有趣?”
“你筆下的死亡非常……貼近生活。有一種溫暖的真實感。”
“每個故事裡,他們死亡的那個段落都是我最用心描寫的。”
“……看得出來。”
“雅各。”伊芙琳說,“慢一點,慢一點。你為什麼要那麼著急?”
“我希望我們能早去早回。森林和公園是兩個概念,我對這裡的環境毫無了解,這附近的植物和動物表現得很奇怪。運氣好的話它們很可能沒毒,雖然我擔心的也不是毒性或者猛獸,我……”
“雅各。”伊芙琳大聲說。她朝前撲過去,雙腿用力地往上一蹬。
希克利敏捷地回身,微微彎腰,手臂靈巧地環繞過伊芙琳的後背,如鉗子般牢牢地卡住了伊芙琳的身體。
他力氣很大,抱得很穩,身體甚至沒有在衝擊中產生丁點晃動。伊芙琳說:“我一點也不重,對吧雅各?”
“這樣很危險的,伊芙琳。萬一我沒有接住你的話怎麼辦?在這種地方出意外的話……”希克利其實是有一點想責備的意思,可說話的語調怎麼也硬不起來。說到後面他自己都感覺到了自己的色不厲內荏,索性不說了,“嗯,你一點也不重。”
“在這種地方出意外的話真的會死掉。”伊芙琳流暢地說完了整句話。
“我其實只是想說會出意外會很難處理,還、還不至於——”希克利結巴了。
他的話卡帶似的,伊芙琳的腦袋跟著他卡頓的節奏一卡一卡地點頭。她終於沒耐心等他說完,補完了最後一個詞:“死掉。”
“我們還是不要輕易把這種東西說出口。”希克利嚴肅地說,“語言是有力量的,伊芙琳,想要避免的話,最好不要提及。”
“為什麼要避免呢?”伊芙琳說,“你真的想嗎?”
“什麼。當然了。誰不想?”希克利不禁為伊芙琳的危險想法憂愁起來。他覺得伊芙琳應當不是對此躍躍欲試,可她也確實不怎麼把危機放在心上。
眼下,一個嚴肅的問題似乎擺在了他的面前,那就是伊芙琳到底是怎麼想的。他已經知道她相當……不像個人,可程度究竟是有多深?她究竟有多異常?
那其實和他無關。可是他不能排除自己的情緒后再去思考。他甚至開始想他到底是因為對伊芙琳有好感所以突然間不再害怕所有的異常,還是一旦他不再害怕異常,就命中注定一般地對伊芙琳產生好感。
這事兒想得他頭疼。他決定將這兩者是同一回事。沒必要為已發生的事情找理由和借口。命運曾經有過無數種可能,他走在了現在的這條路上。
“我不知道有誰不想,雅各。”伊芙琳說,“但我不覺得你想。難道你不喜歡我的故事嗎?你形容死亡的時候說它讓你有‘溫暖的真實感’,所以你肯定喜歡。我就是那麼寫的,雅各,難道死亡不是一件溫暖的事情嗎?只有你感受到了我所感受到的。聽你那麼說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
“但是……”
“不過我那時候還不是很確定,我想確定你究竟有沒有讀懂。”伊芙琳說,“現在,告訴我,你愛我嗎?”
希克利愣了半天,說:“你想我怎麼證明?”
“你應當閉上眼睛往前走。”
“那我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
“這就是愛啊。”
“那是死。”希克利說。他忽然一點也不避諱把這東西說出口了。他搖了搖頭,閉上眼睛往前走。
第148章 第五種羞恥(20)
……看到了光。
再怎麼想也是不合理的事情吧?沒有道理的吧?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睜大眼睛、全神貫注地在森林中搜尋前路的時候,前路一片昏暗,彷彿稍微行差踏錯就會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於是一路上都神經緊繃提心弔膽;可是,閉上眼睛之後,反而看到了微弱的柔光在前方閃爍,路程也變得清晰起來了。
這就是死嗎,希克利想。
如果這就是死亡的話,那死亡好像也什麼可怕的。
“說起來,伊芙琳,我有關注過世界範圍內各種瀕死體驗的傳說。”希克利主動開口說道,“我想你應該也對這些產生過興趣,認真地搜尋過資料吧?”
“那是當然的啦!”伊芙琳的聲音在很近的距離響了起來,輕快的,活潑的,彷彿沒有任何事能夠干擾到她無憂無慮的好心情,“我就知道雅各也喜歡這些東西。”
“為什麼我就要喜歡這些啊……我就不能是為了遠離類似的處境所以才特別地去了解嗎?”
“隨便你怎麼說咯。”
“是真的。這次我沒有隱瞞也沒有撒謊。我真的是為了避免出現那種情況——就像很多作品里描述的那樣,一個人突然在陌生的地方醒來,發現自己走在一條孤零零的小路上,前面有一條河,河邊停了一艘小船,船夫向他索要渡河的酬金,這個人渾渾噩噩地不知從哪兒摸出金幣遞了過去——如果是我的話,我肯定在看到船夫之前就拔腿往來路跑。”
“雅各竟然是喜歡這種神話類型的死後經歷嗎?我自己更喜歡另一種哦。我喜歡靈魂飄出身體后看到自己的死狀,然後一直往上升、往上升,最後飛進一條光芒組成的道路那種版本。”
“你對詳盡的死亡細節過分迷戀了。我覺得以我們現在的情況來說,應該關注的是死亡本身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