嬤嬤應聲，攤平信紙，一字一句地讀出來。
“杜芃，我今日提筆寫信給你，是要告知你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就已知道。很不幸，令尊令堂都已去世。請你不要過於傷心，他們被病痛折磨已有數十載，臨走的時候很安詳。
第二件事情，正是我這六年來猶豫多次都未說出口，最終選擇在這個時候告訴你，我感到很抱歉。
當我第一眼見到你，我覺得上天一定是開了一個玩笑。這樣一個沙土黃泥仍掩不住美麗的女孩，怎麼會出生在這樣一個荒涼的大山裡？
當你開口說話的時候，我想起許多人。我之前有幸聆聽了許多場著名女歌星的音樂會，老實說，你笑著給我唱童謠的時候，我內心的愉悅與欣賞並不亞於那些票價高昂的音樂會。
令尊有意讓我收養你，當我問你願不願意去上海時，你也很高興地一口答應。
只我常年遊走四海居無定所，擔當不起培養你成才的責任，於是便將你送到這兒來了。百爵歌舞樓是全上海灘最富盛名的繁華地，許多著名歌星都是在這裡成長起來的。
命運不總是像一日三餐那般固定，生活是一場搏擊，你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被打倒，什麼時候又能重新站起來。
我希望你能夠潛心修藝，跳脫出命運桎梏的牢籠，成為一名偉大的歌唱家。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請你記住，現在所經歷的一切痛苦都將成為墊腳石。
芃芃，當你心裡想到夢想實現之後有多美好時，眼下的逆境便遲早能夠熬過了。”
讀完信，嬤嬤的聲音戛然而止。
杜芃早已泣不成聲。她乾瘦的身體蜷縮成一隻蝦米，喉嚨里發出近乎凄厲的呻.吟。
在場外看著監視器的謝元儀站起身，有些擔心地看著喬巧。
她是真的在用全身的力氣，調動所有的感情在哭。謝元儀聽見這哀痛的抽泣聲，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這麼個哭法，郭子松是滿意了，可就怕小奶貓給哭傷了。
郭子松涼涼地看了謝元儀一眼，“坐下坐下，拍戲不吃點兒苦還想熬出頭？你現在就受不了，以後還不得跟她一起哭去。”
謝元儀面色頓時有些尷尬，訕訕地又坐下來。
也是，演技拿得出手的演員哪個不是苦海里翻滾摸爬過來的呢，謝元儀也不是神，畢竟不能永遠地護著喬巧。縱然心疼，但該走的路，該吃的苦，都得她自己來。
只是郭子松剛才這話怎麼聽著有些奇怪......
“敢情你一開始就打著歪主意，個人生活都發展到劇組來了？”郭子松瞟了眼喬巧，又把目光轉向謝元儀，嗔怒道。
“我打什麼歪主意了，給你推薦錯了？她演得不好？”謝元儀假裝聽不懂，反正影后大人總是十分有道理的。
郭子松冷笑一聲，反正只要和謝元儀抬杠吃癟的總是他，乾脆不搭理了，回頭接著看監視器。
白小姐的話幾乎每一個字都刺在杜芃的心上，把全身的血液都掏空了。
她喉嚨發乾，張開嘴想呼吸，卻只吸得一股腥甜。
所以她來到這兒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成為歌星，所以媽媽當初逼她去學校時她總是想盡辦法偷懶，然後被老師責罰，最後，老師連看都不願意看到她了。
因為她一點兒都不喜歡這樣的人生。
可是目前看來，她已經別無選擇。
六年的時光足以改變許多事情。出生與消亡，成熟與墮落，每個角落，每一秒都在發生著。
所以就在那一秒，杜芃心裡的某一個角落在完全崩塌后，又頑強地重新建立了一個信念。
她想好好地活下去。與其苟且安生惶惶不可終日，倒不如與這命運搏上一搏，反正茫茫天地間，生命總是矮如螻蟻，不求為別人，只求為自己。
杜芃的眼睛漸漸有了亮光，找到了焦距，眼前的一切逐漸變得清晰。
她現在有了一個夢想，就是站在那個最高的舞台上，像那些偉大的歌唱家一樣，用歌聲讓所有人都止步駐足於台下。
“媽媽。”杜芃抬起頭，臉上塵土和眼淚混在一起，活像是逃難出來的女孩兒。
媽媽眼光閃了閃，從前杜芃從沒叫過她媽媽，打罵責罰一切手段都用盡了也撬不開她的嘴，今兒怎麼突然轉性了。
“我想學唱歌，請您讓我去學校重新開始，我不會再讓您失望了。”
“人家從小開始的，像你這般大了都已經上台幫襯著了。十五歲才開始學習發聲，這說出去簡直讓人笑話。勸你還是歇歇吧，可別壞了我百爵的名聲。”
媽媽抬腳欲離開，杜芃撲通一聲抱著她的腿便再也不撒手了。
“求您了。以前是我不懂事，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杜芃的雙眼竄著一團火，湧出來的淚水好似火山噴發的岩漿，隔著衣料，媽媽都感受到了自小腿而上的一陣滾燙。
“把手給我鬆開。”
杜芃一聽見這陰冷的腔調，便嚇得乖乖地鬆開了手。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兩眼仍直愣愣地看著媽媽，期待著她能再說出點什麼來。
“要學可以，只是活兒還得做，賬，咱也還得算。”媽媽的聲音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充滿了算計。她從嬤嬤那兒接過賬本，翻開其中某一頁，呈到杜芃面前，
“看見了嗎，你每上一節課，這賬目上便又會多一筆。就這麼一頁就夠你干三十年的了，學費可不便宜，再往下加，你的下輩子也要栽在我手裡了。‘”
杜芃淡淡地看了一眼那密密麻麻圈點勾畫的冊子，眼中燃燒著的焰火絲毫不減：“五年，給我五年時間，我全部能夠還清。”
少女清聆如風的聲音回蕩在大堂。
媽媽像是看一個瘋子一般看著她，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半響，她冷笑出聲：“好哇，我當年花了高價，卻是買回來一個獃子！你去吧，明天就去，以後你的活兒減半，我倒是要看看，五年之後你會給我一個什麼樣的答案。”
“謝謝......謝謝媽媽！”杜芃激動得從地上一蹦而起，可營養不良的身體哪受得住這般突如其來的折騰，還沒站起身，她就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已經走到樓梯半中央的媽媽循聲回頭，看著暈倒在地的杜芃，兩眼微眯，一瞬間，竟閃過一絲憐惜。
嬤嬤眨了眨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百爵老闆娘是出了名的狠辣無情，怎麼會憐惜人......
不過只是一瞬，她的目光就復轉變為平時一貫的冷淡陰鷙。
剛才杜芃靈動的聲音似乎還飄蕩在耳邊。
“安排個醫生看看她，明兒起給她的菜里加葷。”媽媽頓住腳步：“所有的費用都記在賬本兒裡頭。”
隨後，她邁上最後一級台階，一轉角，消失在樓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