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嘆 - 第七章之四-太平盛世

夜半時分,瀟瀟冷雨
屋簷上傳來雨水滴落的聲響,細微而低沉,聽著不免焦躁。
這個時候,理應有個人陪伴著自己。李崢麒翻了個身,這樣的夜晚,他更懷念著還未掌權時,那忘憂的日子。多少次,他曾經在遺憾自己無法掌握實權而落寞而憤恨,又有多少次,他渴望自己的實權可以帶來他所在乎的人一抹最真誠最美麗最動人的笑靨,可是曾幾何時,他得到了他所想要的權利,卻失去了總是默默守候在他身旁的師父。
師父,是師父嗎?
師徒會在夜不成眠的夜晚互相擁抱的嗎?師徒會在孤獨害怕的時候互相親吻嗎?李崢麒知道那是愛,他對他的師父,也就是溫采玉,一直都有愛。
可是他失去了采玉,只因為那該死的王位。他不是放不下這一身榮耀,而是因為這一切都是采玉替他步步為營而奪來的,他不能輕易放棄,那就等於很簡單地糟蹋了采玉的一番心意。
他不能這樣做……可他失去了采玉,那還有意義嗎?李崢麒又翻了個身,這是他沒有溫采玉陪伴的第六個月,他又再度意識到──他想念溫采玉了。
「為了結果,犧牲是有必要的。」
想起之前和溫采玉討論政事而產生爭執時,溫采玉總是這麼說,如今,換他這麼催眠自己。
那樣的堅決,那樣的肯定,彷彿一直都是如此,而溫采玉也的確就是這麼過來的,他可以為了幫助自己而捨棄采隱;可以為了自己而與羅氏作對……溫采玉一直都在失去,可他失去這些都是為了換取之後的得到。
他讓自己得到了王座。
現在的失去,不代表日後就是如此,他必須沉得住氣。後來李崢麒不顧百官反對,硬是收養了一個十歲的養子,並馬上宣布立為太子。李崢麒不打算有后,即便溫采玉不在他身邊,他也不想背叛他。
後來有天,乾旱大作,為了祈雨,李崢麒帶著太子出宮到寺廟祭拜。
那時百姓在外迎轎,一個個跪在道路兩旁,太子朝著轎子外觀看,突然說道:「那人……很像父王一直在看的畫中人。」
李崢麒善畫,他給溫采玉畫過一幅畫,也是後來他想念他時的憑藉。太子跟在李崢麒身邊有段時間了,那畫中的臉孔已是看到熟悉,如今在陌生的人中突然瞧見那樣一張不算生分臉,竟認了出來。
李崢麒一聽便往轎外看去,那張臉的主人似乎發現轎中動靜,已經低下了頭,可是那畢竟是一起相處過十幾年的人,李崢麒怎會不認得?他急切的想要多看看溫采玉,看他是不是瘦了,是不是哪裡病了痛了,或者說還是非常健康?他想要知道溫采玉過得好不好……但是轎子行進的速度卻還是慢慢的使采玉消失在他的視線內。
轉眼之間,他們已經形同陌路。
李崢麒咬牙,他不敢喊停,因為他的目的還沒達成,在那之前,他不敢去見溫采玉。他怕他會不讓他走,他怕他會忘記了之前的堅持與痛苦……他怕,他倆又會再迎來一次決裂。
轎外,溫采玉打聽到李崢麒會帶著太子到寺廟參拜,所以他就過來了,想著遠遠看著也好,誰知道竟還是被認了出來。
在李崢麒探頭的剎那,溫采玉連忙低下頭,想要喬裝成普通百姓,可他感受到一股灼人的視線,他知道那視線屬於誰。
你過得好嗎?
溫采玉等待轎子行經,他低著頭,默默祈求李崢麒這一生順利安好。
只要你過得好,就是我這一生最滿足的事情。
轎子在寺廟前停下,在人民簇擁之下,李崢麒帶著太子緩緩下轎,他甚至不用回頭就知道溫采玉已經默默地離開了。
「王上?」張公公不知道李崢麒駐足在原地是在觀察什麼,他出聲表示疑惑。
「走吧。」回過神來,知道自己不該如此,李崢麒和太子進入廟裡,張公公把一些人驅趕走,只讓父子兩人待在拜佛的大廳里。李崢麒面對佛像沒有猶豫,他在祂面前跪下,除了祈求國泰民安外,也為采玉祈禱。「希望他一生平安。」
太子不知道李崢麒所謂的他是指誰,可是他看著李崢麒竟埋首哭泣,顯然那個他就是畫中的那個人,可是既然那麼重要,為什麼剛剛不喊停轎子呢?太子看著李崢麒哭了一會兒后,竟又站起身來,一臉堅決,彷彿決定了什麼,不輕易被動搖。
那一瞬間,太子好像看懂了李崢麒眼裡的情感。
他在以失去去換日後的得到……太子告訴自己,這個人收養了他,有一定原因是為了在日後去尋那個人,如果是這樣,他必定不能拖他養父後腿。
那之後的太子比往日更加奮發向上,十年過去,已是一個稱職的繼承人,正當李崢麒思考著何時禪讓時,夏維世那邊卻傳來了悲慟的消息。
說是欹暮雪因為早些年累積的後遺症,壽命已到。那個愛笑的男子逝世得太快,讓人措手不及。聽說夏維世想要為之殉情,可千慕阻止了他,說欹暮雪死前就是希望夏維世不這樣,才會突然失蹤,想要孤獨死去……如果夏維世就這麼跟著走了,欹暮雪的心意只怕是要毀了。
那時的千慕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娘,她在欹暮雪的居中斡旋下,和夏維世達成了友好,常常往來,在夏維世陷在失去欹暮雪的痛苦時,也只有千慕有辦法讓夏維世繼續活著。因為千慕是唯一一個欹暮雪在死前透露過心愿的人,夏維世願意聽她的話,正是藉此懷想欹暮雪。
但是千慕說的那些話,又怎能分辨哪些是欹暮雪說過的,哪些又是善意的謊言?李崢麒當時在場,他看過好幾次千慕勸夏維世繼續活著的樣子。
那簡直像極了溫采玉。同樣的風采……卻不是同一人。
李崢麒趕往夏府後,看到的便是千慕要夏維是好好活著的場景,他看著千慕,看著那與溫采玉相似的氣質,總覺得自己的心空虛的很。
「你在這裡做什麼?」夏維世紅著眼眶,失去欹暮雪的痛幾乎讓他崩潰,可是千慕告訴他,欹暮雪不會想看到他這模樣,所以他強撐著自己振作。「你為什麼還在這裡?」他對李崢麒這麼說著,語氣帶著不耐煩。
「我……」以為夏維世已經瘋了,李崢麒覺得這樣的他好陌生,他想要靠近他,想說些節哀順變的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夏維世顯然還知人事,他抓住李崢麒的衣領怒道:「你想像我一樣後悔嗎?」夏維世大吼著,他最後悔的就是在欹慕雪還在的這段時間,沒有更溫柔地對待他。
「我總想著一生還很長,可以用一輩子去彌補,去愛他……但是他竟然連這點時間都不給我。」夏維世的眼神變得茫然,他顯然沒有料想過欹暮雪不在身邊的可能。
他以為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卻又突然發現,這條路已經只剩他一人。如果早就知道會有今天,他會多花一秒去親吻暮雪,會多花一天去對他多說點情話……
尹岳扶住夏維世,他知道欹暮雪的離開將會給予他永遠的傷。顏旎在旁邊偷偷拭淚,她看過多年前失去過暮雪的夏維世,那時候的他,疼得難以用隻字片語去形容,如今遭遇第二次失去,他還有情緒,卻已如同風中殘燭。
這人全部的喜怒哀樂,將隨著欹暮雪的離開而逐漸消散。
千慕看著這樣的夏維世,想起欹暮雪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時,那無法道盡的悲傷。
「我真想陪他走完這輩子。」
欹暮雪只這麼說。
他其實根本沒有交代千慕什麼,但是千慕聽出了他話背後的希望。
好好活著。他要夏維世好好活著。哪怕這漫漫長路,將只有他一人……
千慕也紅了眼眶,她知道這樣很苦,甚至也覺得夏維世若就此殉情而去,似乎也比行屍走肉活過一生要好。
但是欹暮雪怎麼會捨得夏維世了結自己的生命只為隨他而去呢?
他們相識前,各自生活都不成問題,為什麼相愛后,卻已離不開了呢?
「你要像我一樣,等到失去才知道後悔嗎?」夏維世看著李崢麒,他知道他和溫采玉已經分開十年了,可是人還活著,總還有機會的不是嗎?總比他……總比他再也見不到暮雪得好。
李崢麒知道夏維世在指什麼,他握緊雙拳,只苦澀道:「我不能……」他不知道自己要以什麼樣的樣子去找溫采玉。
夏維世怒視著李崢麒好一會兒,最後他只是苦笑。「等到見面的時候,你總會知道要說什麼的。」但前提是,他必須真的踏出那一步。
那之後夏維世狀況如何,李崢麒已經無暇顧及,他彷彿做好了什麼決定,更忙於政事,每日夙興夜寐,連張公公和太子都要以為他這是在糟蹋健康時,他卻在得知邊疆的消息時突然大笑好久,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最後一個侵犯國家的敵國宣布投降,整個國家正式步入真正的和平,戰爭已經消失在這個時代。消息一傳到李崢麒那裡,他便露出了這樣瘋狂的樣子。
「陛下……」張公公不敢看這樣的李崢麒,太像繃緊神經許久的人突然鬆懈,那樣很容易走火入魔,他不捨得看。
太子則愣在原地,他沒想到一向沒什麼情緒的父王會有這樣的反差。
李崢麒這十年來所追求的真正太平,如今已經達成了。他站起身,露出這十年來最燦爛的微笑。「我走了。」說走就走,他沒有給他們反應的機會,等到兩人回過神來,李崢麒已經退下一身黃袍,離開了王宮。
「張公公?」知道張公公有機會攔住李崢麒,但他沒有,太子表示疑惑。
「王上失去了十年的快樂,總該讓他用這些歲月去換取和溫大人的一輩子。」張公公知道李崢麒這十年等的就是這一刻。
溫采玉要的是太平盛世,李崢麒在多年後完成了約定。
那麼接下來呢?
他們還有一段情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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