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雪笑起來:“你都不問我是哪一句!”
“我知道你問的是哪一句。”
無邊的黑暗與大雨中,崇蘇的聲音穿過這一切,到達蕭雪的耳邊。
“所以我現在正在和你一起淋雨,開心嗎?”
就在那一刻,好似他人生中某個不可名狀的一瞬間,在這個疾風驟雨的夏夜裡驀然點亮了與過去任何一個時刻都不同的色彩。這奇妙的一瞬間,蕭雪不知該如何去命名和歸類,只令他感到無言的喜悅和苦澀,幾欲化作淚水奪眶而出。在這天與地的大雨之間,他一個人的眼淚又有何妨,最好一同化作自然界的水滴隨風而去,只留下他滿心震顫的悸動,他從不曾體會過的情感,是緊閉的心門終於被輕扣的迴響,那迴音如星墜於野,燃燒迸發漫天飛濺的光尾。
他終於走進人間,觸摸到那炙熱的美麗煙火。
燈火闌珊,人影寥落。過往不可追,未來不可及。
那煙火的盡頭終於出現了他想見的那個人。
第15章 十五
雨勢太大,越近水灣,積水越高。最後水淹到自行車的鏈條以上,崇蘇只能扛起車淌水找個高處把車放下,轉而牽著蕭雪過河。
兩人像兩個濕透的雨衣怪在雨里前行,夜深雨急,蕭雪都快看不清路了,崇蘇還能好好地牽緊他摸黑找路,最終找到了那家作為村民安置點的養老院。
院門口已用沙袋堆起簡易的防護堤,蕭雪跨過沙袋,養老院里原本暫時住在一樓的人正在往二樓搬。崇蘇拉著他,終於在兵荒馬亂的人群中找到了何海。
何海看到他們:“你們兩個怎麼跑來了?胡鬧!”
何海還把蕭雪當作和崇蘇一樣的小孩,蕭雪說:“何大哥,我也來幫忙。”
何海揮手示意他們趕緊回家去,蕭雪卻已跑進樓里,抱起沙袋跟著其他人一起去堵門。何海正忙得跳腳,逮不住他,只好隨他去。
有小孩病了,一直哭,大人情緒急躁,何海進屋安撫許久,出來後站在屋檐下看著眼前這無窮無盡的雨,疲憊出一口氣。他連著兩天只睡了五個小時。
“好多年沒見過這麼多雨水了。”何海喃喃。
一個裹著雨衣渾身髒兮兮的人過來,把何海嚇一跳。蕭雪摘下帽子抬起頭,他不知跑哪忙去了,臉上全是泥點子:“何大哥,你去歇會兒吧。”
何海哭笑不得:“怎麼弄成這樣?”
蕭雪嘿嘿傻笑:“搬東西的時候踩水坑裡了,摔了一跤。”
何海簡直沒辦法,轉頭想找崇蘇把人給領回家去,卻不知崇蘇又去了哪裡。小孩一個兩個都不叫他省心。
蕭雪一抹臉,走了。沒過多久兩輛越野軍車開到養老院門口,是年年夏季汛期駐紮荊江邊的部隊。部隊連夜送來物資,蕭雪就拿著紙筆站在大門口的安保亭下清點和分發。他冷不丁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跨過門口沙袋進來,驚訝道:“陳心,你怎麼也來了?”
那身形矯健的人正是陳心。陳心洒脫得很,雨衣都不穿,就戴頂帽子,背兩個急救箱在身上,轉頭看見蕭雪,沖他一笑:“我一直在這呢,有人生病,我回去拿葯了!”
陳心扛著急救箱跑進院子,蕭雪又聽士兵在交流:“去堤上!水位漲得太快了!”
“雨再不停,大湖都要蓄不下了,芙蓉塘淹了這麼多地方……”
蕭雪忽而心中不安,他轉頭四處尋找,不見崇蘇,忙躲在保安亭下摸出包里的手機給崇蘇打電話。電話撥出去幾個,沒人接。
“崇蘇!”蕭雪試著朝四周呼喚:“崇蘇?”
他清點完物資,和士兵一起把物資分發到各個家裡,下樓又找一圈,沒有看到崇蘇的人影。
幾名士兵見他四處找人,問他:“你家裡人不見了嗎?”
蕭雪:“不,啊,是……我找我弟弟,他高中生,也穿著雨衣,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住在城裡嗎?怎麼不待在家裡。”
“你弟多高?”一人說:“開車來的路上看到一個穿雨衣的小孩往江邊走,就看到個子好高。我喊他回去,他說他去找人。”
蕭雪聽到這話,頓時嚇得不輕:“往江邊走?是穿一件紅色雨衣嗎?”
“雨太大,看不大清,好像是!”
蕭雪焦急問:“往哪個方向去了?”
“江堤!我們正要過去!”
蕭雪請求士兵帶上他一起。他簡直不敢相信,崇蘇一個人跑江堤去做什麼,怎麼也不和他說一聲?!蕭雪一時心急如焚,士兵見他實在著急,便讓他上了車。
軍車穿過厚重的雨幕,抵達江堤。蕭雪跳下車,雨迷花了他的眼睛,他不斷抹去眼前的水流,幾乎手腳並用爬上江堤,眼見江面已然將樹林淹沒至樹榦的一大半,漆黑的江水在大雨中怒拍江堤,寬闊的江面像一個龐大的黑嘴,吞噬這滔天的大雨。
士兵把他拉回來:“不要靠近警戒線!”
“好的,我會注意安全。”
蕭雪後退到安全地帶,他四處詢問是否有人見到一個穿著紅色雨衣的高個子男生,但沒有人見過。期間他給崇蘇打電話,他的手機都進了水,沒人接電話。
蕭雪安慰自己大概是雨太大沒聽到,崇蘇或許是在江堤上幫忙,或者在何大哥身邊。何大哥也忙得電話沒空接,不會有事的。
蕭雪已被雨淋得渾身濕透,他抹掉臉上的水,放眼望去,江水怒濤奔涌,滾滾流向漆黑天際。他的前方出現一個已被廢棄的長江監測站,監測站立在江堤照燈的光亮下,像一個漆黑破舊的箱子。
蕭雪正要離開繼續去找人,他在雨中走了幾步,忽然頓住,抬頭再次看向那個監測站。
大雨晃花了照燈的光線。蕭雪看清了,一個枯瘦的人站在監測站背後的陰影里,不知一動不動站了多久,看了蕭雪多久。
柳旺生。
蕭雪僵在原地。他看不清柳旺生的臉,是一股從內心深處蔓延出的恐懼令他認出了柳旺生。老人的身影瘦得詭異,雨絲暈開老人的身形輪廓,慘白的照燈下黑影如鬼魅。柳旺生的身體似乎在顫抖,老人只穿著單薄的衣物,連鞋也沒有穿。雨澆透了他的身體,柳旺生在風雨中搖搖欲墜,慢慢軟倒下去。
蕭雪儘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隔著幾步遠的距離:“……柳爺爺?”
走近后,蕭雪看清柳旺生的臉。老人睜大眼睛,嘴唇上下開合,不知在喃喃什麼。這個人面色極為灰白,在如此惡劣的可視環境下,蕭雪都能看到老人臉上泛起死氣一般的青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