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正房,穿過院子進衛生間開淋浴器,這個淋浴器是一戰前的舊貨,需要先燒一桶水再慢慢放出來的,此時直接打開流出來的都是冷水。
何天寶也不脫衣服,將腦袋伸到蓮蓬頭下,沖了幾分鐘,重新站起,襯衫上半截都濕透了,冷水滾滾,流下後背和小腹,他終於冷靜下來。
他走到院子里,看著牆外的一叢竹子,反省剛剛自己的失態。
這是源於十年的離棄,還是因為這個女人讓他有點特殊的意亂情迷? 北平的夜漸漸安靜下來,隔壁院子里夫妻吵架聲、遠處東四電車“鐺鐺”聲,衚衕口的叫賣聲、衚衕里的洋車車輪聲……一一消失。
賈敏在房裡輕輕咳嗽一聲,慵懶地說:“當家的,不早了,歇了吧。
” 何天寶走進房裡,賈敏躺在土炕的東頭,臉朝著牆,一動不動。
何天寶自己去躺在土炕的另外一端,也把臉對著牆。
不知幾點鐘,又下起小雨來,敲在瓦上,沙沙聲響。
母子兩人躺在大炕的兩端,聽著雨聲,一夜無眠。
第五章 當封閉的角落蒙上窺探的眼 直到窗戶紙上透出黎明的淺藍色,何天寶才眯了兩三個小時,他睡醒一看錶,才七點鐘,外間已經傳來人聊天的聲音。
何天寶起身出來,看到堂屋桌上擺了熱騰騰的油條豆漿,旁邊坐著個十七八歲的圓臉胖丫頭,嘴唇上汗毛很重,有點像鬍子。
兩人一見何天寶出來,就不說話了。
賈敏介紹,說這是共產黨的聯絡員錢招娣,一會兒她們會去打聽何毓秀的消息。
“你自個兒去赴宴吧。
” 金啟慶昨天讓輝子送來份正式的帖子,今天要擺酒,給何天寶接風。
“你自己小心,北平人表面上和氣,肚子里規矩多得很……而桌上可能有特務在看著你。
” “您再說我就該緊張了。
” 何天寶點頭答應著,又讓招娣:“錢小姐,一塊兒吃點兒吧。
” 招娣不客氣,坐下開吃。
何天寶自己跟著吃了半根油條,就忘了吃,端著豆漿碗看著招娣發愣。
招娣同志好像蟒蛇成精,整根整根的油條瞬間消失在喉嚨里,彷彿嚼都沒嚼。
一邊嚼著最後一根油條,招娣感嘆:“你飯量可真夠小的,從來不幹活兒吧?”何天寶看著空蕩蕩的盤子,說:“是,我飯量小。
” “你是國民黨的特務?”何天寶看看賈敏,賈敏做了個招娣是自己人的眼神,他就點頭稱是。
“你抓過殺過我們的人沒有?”何天寶遺憾地搖搖頭,說:“我受訓后就對汪偽工作,一直沒機會跟貴黨交手。
” “汪偽?”招娣莽撞地問:“你為什麼不刺殺了汪兆銘那個大漢奸?”何天寶說:“我們軍統刺殺了他幾次了,倒是你們共產黨,刺殺過幾個有頭有臉的鬼子漢奸?”招娣說:“我們是保存有生力量,有效地抗日,好鋼用在刀刃上——有機會刺殺汪兆鈞的時候,你可別含糊啊。
” 何天寶冷笑:“當然。
你這好鋼躲在鄉下等著看戲吧。
” 招娣沒聽出他語帶諷刺,說:“民國二十六年打響了以後我們鄉下就沒演過戲,要看戲你得去延安,那邊兒有新戲,聽說可好看了。
” “我聽說有部《劉姥姥土改大觀園》你看過沒有?” “講土改的,你看過?講的哪個地方的事兒?”招娣不知道這是挖苦,追問細節。
何天寶故意說來不及了,閃身就走,把“好鋼”丟給賈敏。
何天寶先去王八茶館坐了半個鐘頭,喝了半壺茶。
這兒的夥計是南京駐北平的內線,何天寶跟他聊了幾句,夥計用暗語表示沒有什麼新動靜。
何天寶察言觀色,覺得對方不知道有人針對自己姐弟倆設陷阱的事情。
他小聲打聽昨天大柵欄槍擊事件的詳情,夥計去了好一會兒,端了碗爛肉面擱在何天寶桌上,低聲說:“是日本人收到內線消息抓抗團,不關咱們的事兒,別瞎打聽。
” 何天寶不得要領,時間快到,只好先去金啟慶的飯局。
金啟慶請客的地點不是六國飯店或者飯莊子,而是在南城磁器口一處平房。
金啟慶說這是他的祖宅,大清亡了之後陸續分割變賣,只剩下這麼一個角落,他留著作追思。
裡面只有一間北房加一個院子。
院子大約十幾平方米,假山佔了一半,另一半搭了涼棚,上面爬著葡萄藤。
北方門楣上掛著十幾塊各種匾額,看字意竟然是這家末代王孫的祠堂。
祠堂當然是不能擺酒的,所以飯桌就擺在當院葡萄架下,吃炸醬麵。
雖然地點和菜式都透著寒酸,金啟慶的招待卻是一板一眼,雖然是炸醬麵卻有大家風範,也特別的麻煩。
說是吃面,一張大八仙桌卻擺得滿滿當當,中間是裝滿麵條的銅盆,和幾大海碗醬料,一碗炸醬是用香菇水、茴香等調的,另有幾碗用來拌麵條的熱菜,有取燈衚衕同興堂的燴三丁,荷花市場馬家的燒羊肉,周圍層層疊疊堆著幾十樣菜碼,除了黃瓜水蘿蔔之類的青菜,還有月盛齋的羊肉天福號的肘花等等名小吃。
桌邊坐著五六位陪客,都是穿長衫的舊式人物。
自從七七事變之後,北平有身份或者自認有身份的中國人就開始流行穿長衫,以示跟國民黨無關。
金啟慶一一給何天寶介紹,何天寶被突然差來北平,對此地名人不熟,聽起來都是些文藝界的人物,只有最後兩位嚇了他一跳,這二位一個是七八十歲的白鬍子老頭兒,嘴裡不剩幾顆牙齒;一個是土頭土腦的小老頭兒,像個走街串巷的鄉下手藝人。
金啟慶說:“這位是齊白石先生,這位是他的高足李苦禪。
” 何天寶雖然沒學過琴棋書畫,這兩師徒還是聽過的,實在沒想到會是如此模樣。
齊白石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話,他嘴裡沒牙,只有不知哪裡的口音,何天寶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抱拳拱手“久仰久仰,彼此彼此”地答應著。
齊白石鬆開抱著的拳頭,抄起碗就撲向那碗據說是用帶皮雞、海參和雲腿的燴三丁,倒了一半在自己面前的海碗里。
金啟慶看出何天寶沒吃過炸醬麵,親自幫他調了一碗。
何天寶嘗了一口,味道不錯就是有點咸,嘴裡大聲叫好。
金啟慶特別愛聽恭維話,被誇一句立刻如沐春風,又覺得何天寶誇得外行,自己找補幾句:“你們南方人不知道,這炸醬麵和炸醬麵可不一樣……”金大爺話匣子打開就沒完了,先說他們家當年吃炸醬麵如何講究,再說這院子來過某某親王,某某格格,某某太傅,牆角那堆假山石是乾隆年間打蘇州運來的,旁邊的竹子是從和珅家的移來的,魚缸是宣統爺御賜的,趴在石頭上睡覺的貓是當年光緒爺的某某貴人養的。
何天寶實在忍不住了,問:“光緒朝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這貓得多大年紀?” “是她出宮之後後來養的,也不該叫貴人了,該叫老太妃。
” 雖然何天寶仍然不大相信這貓的來歷,不過經過金啟慶這麼一介紹,這院子立刻蓬蓽生輝。
齊李師徒是一對妙人,雖然名滿天下,卻毫無文人風骨,倒像是兩個走江湖的滾刀肉。
何天寶說什麼,他們都當耳旁風,只是埋頭猛吃,齊白石几乎一人包辦了那碗燴三丁。
金啟慶和其他幾個人刻意應酬何天寶,說些北平的政商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