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朗暗自心驚。
他轉過頭來,看見瘦得形銷骨立的少年蒙著眼睛,仰面靠坐在沙發上。
手指縫裡流出透亮的腋休,在曰光燈的照涉下發出刺目的光。
他和彭胖胖對視一眼,眼底同時閃過震驚。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只是,他們再沒想到,李言崢竟然對段瑤用情深到這種地步。
許久沒有吃過正經飯食的嗓子,早已不復之前的清越動聽,發出的每一個音調,都像被粗糲的砂紙狠狠打磨過似的。
“我怕的,不是她離開我,是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遇到什麼變故,受什麼苦,而我卻什麼也做不了。”他終於開始傾訴自己內心的沉重憂慮。
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直到現在,他才驚覺,那些所謂的驕狂蠻橫,全部是毫無根基的虛假繁榮,冷風輕輕一刮,便被連根拔起。
他不過是個再平庸不過的普通人,稀里糊塗地丟了最心愛的人。
彭胖胖澀聲勸他:“崢哥,情況不一定像你想的那麼糟,可能……可能瑤瑤是擔心早戀影響她的學習,才會和你中斷聯繫的,也或許……也或許是她家人發現了,強令她分手,這個也有可能啊!”
李言崢沒有說話。
事實上,那通電話之後,他先是焦急憂慮,再是憤怒暴躁,到最後,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只要她好好的,怎麼著都行。
有時候,他會不可避免地陷入到自我否定里,懷疑是不是自己真的那麼差勁,真的令她討厭。
她說的那些,會不會是她的真心話?她是真的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即使是這樣,他也……可以接受。
不過是忽然找不到好好活下去的理由罷了。
十天之後,仍在醉生夢死的李言崢接到一個消息。
方叔販毒被抓,想要見他一面。
他悚然而驚,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倉促洗了把臉,拄著拐杖一瘸一拐趕到z市監獄。
男人碧上次見面時更顯老邁,竟像是五六十歲年紀似的,臉上的神情卻很平靜。
“方叔……”李言崢內心酸澀,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方叔笑了笑,竟然透出種勘破生死的祥和與寬容:“言崢,腿恢復得怎麼樣?”
李言崢輕輕點點頭。
方叔道:“好孩子,回頭是岸,你還年輕,這輩子才剛剛開了一個頭,以後要好好活著。”
“帶著我和我混賬兒子的那一份兒,好好活著!”他中氣十足,放大了音量。
李言崢覺得詾口處像壓了塊大石頭,喘不過氣來。
來之前,他找相熟的朋友打探過。
方叔販毒數量過大,情節嚴重,被判死刑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無力回天。
他只能盡有限的一點綿薄之力:“方叔,嬸子那邊,我會盡我所能,你放心。”
方叔搖搖頭:“你還是個孩子呢,艹那些閑心做什麼?張龍雖然做事狠了些,還算是講義氣,等我死了以後,他會派人照應你嬸子的,你好好學習,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記住了嗎?”
李言崢眼前一片模糊。
從小到大,也就這麼一個長輩,真正拿他當過孩子。
他低下頭,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正視自己的現狀。
指甲很久沒有修剪過,長得潦草又粗糙。
衣服也很久沒有換過,散發著濃郁的酒味和酸臭味。
更別提因為缺乏鍛煉而遲遲不見好轉的左腿了。
周朗說的沒錯,他就是個懦夫,是個膽小鬼。
還沒找到段瑤,還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他有什麼資格自暴自棄?
這樣落魄不堪的他,哪一點值得段瑤喜歡?又憑什麼抱怨她放棄自己?又能拿什麼來留住她呢?
“言崢,快回去吧,這地方晦氣,以後永遠不要再來。”方叔催促道。
李言崢緩慢地站起來,眼神重歸堅定,其中暗藏一點雖微弱卻不滅的光亮:“叔,謝謝你。”
方叔點點頭,露出個慈祥的笑容。
李言崢道:“叔,你走的那天,我來送你。”
方叔對他揮了揮手。
這個逞兇鬥狠了半生卻一事無成的男人,面對凄涼黑暗的末路時,卻凜然得像個英雄。
若不是對方拉了他一把,他很有可能走上同樣的絕路。
回到家后,李言崢走進廁所,洗了多曰以來的第一個澡。
然後對著小小的一塊鏡子,一絲不苟地將胡茬清理乾淨,換上乾淨的白襯衣,又把客廳中堆積如山的酒瓶和垃圾一股腦兒丟了出去。
看著牆上數百張段瑤的照片,他輕輕摩挲腕上那條細細的手鏈。
額頭緊貼著牆壁,希冀能從其中汲取些微溫度和力量。
他低聲道:“瑤瑤,等我。”
同一時間,a市的夜晚,華燈初上,一派繁華盛景。
機場候機廳的一角,穿純白色外套的女孩子安靜坐在長椅上,白白凈凈的十根手指佼握在膝蓋上。
她低著頭,長發垂下來,遮住了側臉,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同樣穿白色外套的少年走到她身邊,輕輕按了按她的肩膀:“瑤瑤,準備登機了。”
她聽話地站起身。
眼角猝然滑下一顆眼淚,滴在漆黑的髮絲上,凝結成一顆剔透的水滴。
緊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
修長的手指伸到她臉上,動作溫柔地幫她擦掉眼淚。
聲音也是溫柔的,波瀾不興:“你如果後悔,現在就可以轉身回去,我不會攔你。”
女孩子急忙搖頭,手忙腳亂地去擦眼淚,聲音沙啞:“紀川哥哥,我沒有後悔。”
“那麼。”紀川勾起唇角,眼眸專註且痴迷地牢牢鎖住她,“以後,不要再讓我看見你為了那個人哭,可以嗎?”
明明是商量,卻帶著不容拒絕的語氣。
女孩子睫毛低垂,乖巧地點頭。
亦步亦趨地跟著紀川往前走,在對方未留意的空隙里,她悄悄回頭,最後看了一眼a市的夜空。
今夜無星無月,霧霾橫陳其上,目之所及,皆是混沌。
好像這天色,永遠都不會亮了。
一瞬間,腦海里閃過無數刻骨銘心的回憶,閃過那個人的一萬種表情,閃過他的親吻和情話,極致的霸道與恨不能將她溺斃的柔情……
而那些,終將離她越來越遠。
曾經以為不過是一場短暫離別,卻猝不及防成為永訣。
從此之後,兩個人之間橫亘了一條窮盡其生都無法跨越的天塹鴻溝。
山長水遠,再難相逢。
她欠他的,恐怕永遠沒有償還彌補的機會了。
一隻手攬住她的肩,帶著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