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忽想起與她初見那回,多年過去,殿下竟是分毫未變,仍是這般心性純一。王妃笑了笑,看到她腰間那水藍的佩囊,目光愈加柔和。
“阿瑤,要抱。”漢王伸手摟王妃的腰,整個人都要蹭過去了。王妃不禁輕笑,溫聲道:“殿下且松一松。”
漢王不解,仍是鬆了手,茫然地望著王妃,待她反應過來王妃令她鬆開,她那小臉上滿是委屈,低聲道:“不許抱么?”往日阿瑤都不會不許她抱的。可是她做錯什麼令阿瑤生氣了?
漢王神色又變得怯怯的,極力去想她今日做了什麼,這一想,她便想到了,馬車已備好,阿瑤該登車啟程了。
漢王忙要催促。卻見王妃俯身,將她抱了起來。
阿瑤把她抱起來了。漢王驚訝,轉頭看看地板,又回頭來疑惑地看王妃,似是不明白她如何將她抱起的。只她也不問,主動伸手摟住王妃的脖頸,將腦袋蹭到她的頸旁,靜靜地依偎著。
王妃將她抱入內室,放到床榻上。漢王一離了王妃的懷抱,忽然又想起來了,抓住王妃的衣袖,道:“我、我們要走了。”
王妃垂眸眸,替她解開腰間玉帶,口中順著問道:“走去何處?”
“臨淄,你去臨淄。”漢王跪坐在床榻上,口中認真地與王妃交代,“你記好了,那處有三萬良田,一座華宅,宅中仆婢,皆不在王府名錄中,你可放心差遣……你要保管好匣子,裡頭有戶籍……戶籍……”
漢王漸漸不知所云,玉帶解下了,王妃將它放到一旁。
漢王愈加昏沉,她皺了皺眉頭,又想到什麼,繼續叮囑道:“你要忘了京師,忘了王府,也不要記得太常府與你阿舅了……只當自己是個新的人便好。”
她將計劃已托出大半,餘下的便是不說,王妃也猜得到了,她與漢王對坐,復又問道:“那殿下呢?可是也要我一併忘了?”
漢王便愣住了。她看了看王妃,抬起小手摸她的臉龐,王妃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手心貼到她的臉頰上。
溫熱的,軟軟的。漢王沉迷不已,然而即便是在醉酒之中,她也曉得,若讓王妃得知,她將她一人送走了,必是要生氣的。
她抿了抿唇,怯怯地看了看王妃,低低地道:“你要將我也一併忘了么?”她說著雙眉就耷下來了,極是難過的模樣,“可我還是想你能記得我的。”
她說得人心軟,王妃正欲安慰她,卻見漢王又強做笑顏,已將自己安慰好了:“忘了也不要緊,歲月孤寂,你也不好總念著我的。我不怨你。”
她在正事上總是看得很分明,且又極懂事,從不任性胡鬧。正如此時,她眼中的難過多得幾要溢出來了,可她的嘴角,仍是努力地揚起,做出在笑的樣子。
王妃心中酸楚得厲害,她有千言萬語在心頭,卻是一個字也不忍說出口。
漢王等了一陣,不見王妃回話,更是惴惴不安起來。她小心翼翼地望著她,腦袋愈加昏沉,眼皮更是沉重難支,彷彿下一刻便要睡過去一般。
漢王心中著急,忙又催促道:“阿瑤,你快走。”
醉意如狂風席捲,無從抵擋,漢王抓著王妃的裙邊,極力要將眼睛睜開,睏倦卻昏昏沉沉地浸上來,使她眉眼倦怠。
王妃柔聲哄著她:“我就走了。”一面卻將她攬到懷中,輕拍著她,哄她入睡。
那果酒果真非同一般,乃至酒意也是層層累進,起初不覺什麼,到後面一點點湧上來,使人一陣一陣地陷入酒醉,從微醺至昏沉,從昏沉到昏睡,全然無從抵抗。至如此時,漢王已是醉到極致,她口中還在催促,聲音卻一聲輕過一聲,歪在王妃懷中,逐漸睡過去了。
直到她當真睡著了,王妃才敢流露出心中悲傷,她將漢王的衣帶解開,替她脫去外袍,安置到枕上。
漢王閉著眼,除卻那臉頰上的緋紅是醉酒的痕迹,余者皆如安然昏睡般,眉目輕柔。
王妃替她蓋上薄衾,輕撫她的眉心。
她們不同。
千年萬年,她皆是青春不去,容顏不改,而殿下,十年後,二十年後,三十年後,她總有老去的時候。
王妃本不願去想,然而今日殿下所言,卻讓她悲傷難言。真正會忘那人,其實是殿下。她入輪迴,會將一切都忘得乾乾淨淨,不記得她是她的王妃,不記得她們有過這樣的夜晚,在一張榻上相擁而眠。
而她,任歲月如何漫長,她也唯有忍耐孤寂。
人妖殊途,便是如此。
王妃起身吹滅了燭火,在漢王身旁躺下。想到明日殿下醒來,必是大驚失色,王妃又不禁彎了彎唇,將漢王攬到身旁。
醉酒之後,難免睡得沉些,待漢王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她習慣地朝邊上摸,欲尋王妃,卻發覺枕畔已是空的。
阿瑤呢?
漢王揉了揉眼睛,自榻上爬起,光腳踩在地板上,走到外間去尋王妃。
初夏清晨,涼爽舒適,地上亦是蔭涼的,涼意自腳底沁上來,漢王漸漸醒了,她想起昨夜之事,頓時大驚,酒後誤事,不知可將阿瑤送走了!
漢王忙加快了步子,走到外間,外間無人,漢王趿了木屐,走到室外,王妃正自園中回來,漢王大驚失色,王妃還在,她沒有將她送走。
漢王既慌且驚,抿緊了唇,努力回憶昨夜之事。可零星想起的,竟只勸酒那段,再往後,如何入得內室,便想不分明了。
若只單事不濟,還可今夜設法補上,若是她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便不好了。
漢王站在檐下,既緊張,又慌亂,惴惴不安地看著王妃走近。
王妃見她只著一身雪白中衣便跑出來,甚是無奈,走到她身旁,道:“殿下可洗漱了?”
漢王搖搖頭,忙道:“我就去。”
說罷,又轉回室內,將自己洗漱乾淨了。
王妃取了衣袍來與她換上,又替她戴冠,燕居別院,自不必如何講究,只以一身青袍,配一頂青玉冠,漢王一聲不吭的,只不時偷覷一眼王妃,欲從她神色中尋得些許蛛絲馬跡。
玉簪插過髮髻,玉冠已成,王妃看了看她,已是十分端正,方令婢子送上早膳來。
漢王依舊不敢開口,心虛得很。坐到食案前,亦是正襟危坐,端端正正的,彷彿一怕生的孩子,到了旁人府上作客。
王妃心下暗暗搖頭,只想先將殿下餵飽了,再說正事。
見她魂不守舍的,多半食不知味,便執箸在旁替她布菜。漢王味同嚼蠟,又回憶了一番昨夜,著實只想得起一片混沌,彷彿燭光閃爍中與王妃說了許多,然而究竟如何,卻是一個字也記不起了。
漢王又偷偷地看王妃,愈加心虛起來。
如此,一個喂,一個被喂。待估摸她飽了,王妃方遣退了婢子,認真與漢王道:“殿下昨夜所言,我已想過了,怕是不妥。”
漢王瞪大了眼睛,她都與阿瑤坦言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