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阿姨沒有直接回答,反而盯著冉溪,慢慢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會不停地編東西嗎?”
冉溪搖搖頭。
按桂桂奶奶的說法,章阿姨是“閑不住”。
但冉溪並不覺得這是真正的原因。
極難得的,章阿姨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薄荷水。
這些天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做出這個動作。
眼看著章阿姨像是打算多說兩句的模樣,冉溪趕緊收起手機,坐到章阿姨對面,準備側耳傾聽。
果然。
章阿姨嘆了口氣:“在我出生的那個海底小鎮,我們這一族——冉老師,你知道我們這一族,最適合的工作是什麼嗎?”
冉溪表示不太清楚。
他的同學老師里,都沒有章魚族的。
章阿姨道:“是醫生。最適合我們的工作,是外科醫生。”
冉溪立刻就明白了。
確實哦。如果章魚化成原形,那比精細比手速,在海族當中應該無人可與之一戰了。
“我從出生開始,就被告知,我未來是要做醫生,是要去拯救病痛之人的。”章阿姨面色冷淡地說著,語氣間一點起伏都沒有,不像是在回憶,倒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
“我也按照這個目標,不停地訓練自己。”
“不論是章魚形態,還是人類形態,我握著手術刀時的速度和精準度,都是同期里最優秀的。”
說道這裡,她短暫停滯了一下,又繼續那麼平淡都說了下去:“直到,海妖入侵。”
“我的胳膊,或者說‘腕足’,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能準確感知溫度,敏感度最高的那兩條腕足,從根部被砍斷,永遠無法再生了。”
冉溪瞳孔一縮,連呼吸都停滯了。
倒是章阿姨,平靜地告訴他,不必慌張,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兩條腕足斷掉之後,我化為人形時,雖然也有手臂,有手指,但……再也操作不了手術刀了。”
聽著對方這毫無波瀾的講述,冉溪心中一陣陣翻騰,得極力忍耐著,才不至於在臉上流露出難過的表情。
“後來,帝國軍趕過來驅逐海妖。”
“我所在的醫院,收容了許多的病患。”
“我雖然不能做醫生了,但我想,我還是能做一個護士的。”
章阿姨又停頓了一下。
這次,她停頓了足足有五六秒。
“我沒想到,別說給主刀醫生遞器械了,我連給病人測量血壓、記錄體溫,都會因為手不停顫抖、拿不穩東西而無法完成。”
“那天……”
“我給一個不到三歲的兒科患者測體溫,卻把體溫計給掰斷了。”
“……於是家屬就比較激動,發生了一些推搡,說我這樣的廢物怎麼還留在醫院,就算是非常時期,也不應該讓我這種百無一用的垃圾留在這裡禍害人。”
“我想,他說得對。”
“我現在就是一個廢物。”
“曾經備受期待的天才醫生,如今只是一個連體溫計都握不住的大廢物。”
“那天晚上,我站在天台,仔細地思考著,我這個廢物,到底對這個社會還有沒有價值。”
“就在那個時候……那個連月亮都沒有的時候,我聽到了風鈴聲。”
“很樸素的風鈴聲。”
“一個周身黑衣,帶著黑色面具的人,向我走了過來。”
“直到他說出他的名字,我都不敢相信這個人是誰。”
說到這裡的時候,章阿姨直直對上了冉溪的眼睛。
冉溪呆了幾秒,道:“難道——是上將先生?!”
“對。”章阿姨重重點著頭,“他走過來,告訴我,他是裴以粼。”
“他的手上,還拿著一串貝殼做的風鈴。”
“他問我,‘章護士,這些貝殼是你撿來送給小朋友的?’”
“我說是。因為醫院裡的玩具不夠了,我想讓小朋友們稍微開心一點。”
“他說這個想法很好。他順手用這些貝殼,做了串風鈴,這樣小朋友們聽到這個聲音,晚上可能就不會害怕了。”
“他將風鈴遞給了我,還說——‘我時間有限。能否請章護士就地取材,無論是貝殼,海草,還是海蘆葦,做一些小東西出來,當做送給孩子的玩具?’”
“我不可能拒絕裴上將的好意。”
“從那天開始,我不再當護士了。”
“我試著用草葉,用貝殼,一點點地做手工藝。”
“一開始我根本無法做完。我的手抖得太厲害,而且每動一下手指,都會鑽心蝕骨地疼。”
“但是我忍住了。”
“我想完成我答應上將先生的事,做一些能送給孩子們的東西。”
“我……在戰爭徹底結束的時候,我終於,能靈活使用我的手指了。”
“同時我還發現,只要不停地編織,不停地活動這些手指,就能緩解甚至消弭我的疼痛。一旦我停下來……我的手臂,手指,就會開始疼痛,顫抖。”
“這,”章阿姨嘆了口氣,“這就是我不停編織、不停做手工藝的真正原因。”
聽完這樣一個故事,冉溪只覺得有些眩暈。
以至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章阿姨的話里,有一個關鍵元素。
他試探著問道:“您剛剛說……風鈴?”
章阿姨緩緩點頭:“裴上將手裡拿的那串風鈴,那種貝殼的排列方式,那種特殊的鑲嵌方法,和你掛在窗口的這一串,一模一樣。”
“所以我才說,接受冉老師的建議,一定是上將先生的指引。”
冉溪不禁微微張開了嘴。
可是,這一串風鈴,是小弋做的啊——
難道……?
這時,章阿姨又道:“你說這串風鈴,是幼兒園的小朋友做的。”
“我想,那一定也是被裴上將幫助過的某個孩子,收到過裴上將贈送的風鈴,然後模仿著做了出來。”
“只是我沒想到,居然有人能模仿得這麼好,可以說是全無二致的程度。”
“一定是一位……非常聰明,非常擅長手工藝的小朋友。”
冉溪點點頭:“嗯,確實。”
他一邊說,一邊在心裡想著:沒錯,章阿姨的推論是有道理的。
自己之前不也認為,小弋在嬰兒時期,曾經被裴上將救過?
不過……難道嬰兒時期的小弋,就能記住這麼複雜的手法,還能一絲不差地復現出來?
這莫非也是人魚族強大精神力的體現?
冉溪雖然覺得有些奇怪,有些違和,但似乎,邏輯上也能說得過去。
他便沒有再深究這些許的違和感了。
*
從零食鋪子出來,又到了該去海灘接小弋的時間。
正好,今天還是海松鼠小灰要帶對象上門的日子。
快步走到海灘,冉溪一眼就看見,小弋的確是好好地在海灘等著。
可小灰並不在他身邊。
小弋見了冉溪,一臉不樂意地比劃著:毛茸茸去接它的對象了。它等下要自己帶對象上門。
冉溪不禁失笑,心說這毛茸茸的規矩還挺多。
也罷。他便趕緊帶著小人魚回家,將提前備好的果醬果脯果子露都拿了出來,用特製的小盤子小杯子裝好,擺在了小灰專用的小桌子上。
這幾天,小灰在家裡的硬體條件,可以說是直線提升。
比如它的籠子,不再是以前那樣一個小小的、僅供一隻海松鼠活動的“小房間”。
這個籠子如今足足有一人來高,分了整整三層。
底層是“海水浴缸”,隨時可以進去泡泡,甚至稍微遊動兩圈;
二層是“活動室”,各種小滑梯小吊索,可以讓小灰在裡面充分運動;
第三層,則是卧室。鋪著清潔芳香,帶著太陽氣息的乾草,甚至還有專門縫製的小枕頭和小被子。
這樣的居住條件,可以說讓小灰一步完成了“從單人間到獨棟別墅”的大跨越。
再有,小灰的餐具,也不再是以前那樣一個單獨的盤子了。而是分出了杯子盤子碟子,看著分外齊全。
當然,為了迎接它的對象,所有的餐具都是成雙的。
這期間,看著冉溪和小河狸興緻勃勃地準備這一切,小人魚總是抱著手臂立在一邊,嘴巴時不時噘起來,像是在生誰的氣一樣。
待冉溪把提前腌制好的果脯、事先釀好的果子露、早就熬好的果醬都擺好,還給鋪上了雪白的小餐巾,綉著花的小坐墊,終於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
小河狸一蹦三尺高,興高采烈地去開了門。
門外,立著小灰,和一隻雪白雪白,皮毛異常光滑,看著有一點點像小狐狸的海松鼠。
冉溪看到這隻海松鼠,突然能夠明白,為什麼小灰一直說,“有一隻非常漂亮的海松鼠”了。
果然是魅力四射的一隻海松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