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冉溪就要朝外衝去。
“不必。”那人, 又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
語氣仍是淡淡的, 沒什麼起伏。
冉溪皺皺眉頭, 心說這人身為海族, 大概是真的理解不了, 人族與海族在生理結構上存在巨大差異。人族在面臨暴雨洪水時, 是沒有辦法保持淡定從容的。
不過現下時間緊迫, 他也不打算再多解釋什麼了。
他浸在已經沒至大腿的積水裡, 艱難地邁了出去。
“回來。”那人站在身後,語調平淡,卻帶著難以抗拒的氣勢。
冉溪腳下一滯,心道這位海族沒事吧?非要讓人等在這裡幹嘛?
冉溪不打算再回應這人了。
按照這個積水的速度,留在原地,才是最不安全的。
不料,冉溪頭上的那把黑傘,居然追著他跟了過來,再次為他擋住了雨遮住了風。
冉溪這下有些吃驚了。
一開始,這人撐著傘過來,冉溪只當是一位路過的海族,看到有人被雨澆了順手相助而已。
但現在,自己都明確說了不會等在這裡了,這人……為什麼一邊讓自己回去,一邊又要追著給自己撐傘?
這來歷不明的海族,該不會……在打什麼奇怪的主意吧?
不過自己看上去也不像一個值得搶劫的對象啊。
冉溪不禁再次回頭,錯愕地看著這人。
白茫茫的雨汽里,暗沉沉的天光下,這人的眼眸,似乎微微閃動了一瞬。
“最佳離開時間,是十分鐘之前。”這人冷靜地陳述著,“現在的最優選擇,是原地等待救援。”
“等待救援?”冉溪睜大了眼睛。
這麼突如其來的暴雨,這麼短的時間,這個並不發達的內陸城市,能組織什麼樣的救援?
冉溪其實不太信。
然而撐傘人的聲音很篤定:“會有船。”
……船?
在這個不靠海不靠河,連天然湖泊都沒有的小城市,在市區的街道上,會有船?
冉溪看向對方的眼裡,再次出現了懷疑。
這人手裡穩穩撐著傘,和冉溪對視的雙眸里,是無可置疑的確定。
冉溪張了張嘴,沒能說出什麼來,腳往外挪了挪。
此時積水已快到腰部了。
他不太敢百分百相信這位海族的話。
畢竟和他的常識相去甚遠。
但,為什麼這位海族的語氣,眼神,讓人會產生一種“他絕不可能在說謊”的感覺?
這是錯覺嗎?
然而,無論是不是錯覺,此時冉溪站在幾乎齊腰深的水裡,要再往外沖,已經是非常困難了。
冉溪攥緊背包帶,心說事已至此,只能賭一把,看看這海族說的救援,到底會不會來了。
撐在冉溪頭上的那把黑色大傘,又向冉溪這邊,微微傾斜了一點。
但這傾斜的角度太小,冉溪根本毫無察覺。
他咬著牙,沉默而不安地看著外面連成一片的雨柱。
恰在此時,橘黃色的光線刺破了雨霧,照向了冉溪。
與之相伴的,是被擴音器放大了的呼喚聲:“這裡是防汛工作組!被雨困住的市民,請上船!”
一聲聲呼喊之下,一艘水母狀的小型氣泡船,出現在了十米開外的街道上。
?!
竟然,真的有船?
冉溪愣了幾秒,慌忙側頭看著旁邊撐傘的人,驚喜交集之下,眼睛格外的亮:
“有船!真的有船!”
“謝謝你!謝謝你!”
那人垂頭看著冉溪笑意明快的臉,嘴唇輕輕一動,像是想要說什麼。
但他最終只是胳膊往前一送,將傘柄遞了過來:“拿好。”
誒?
冉溪下意識伸手接住傘柄,還沒來得及說話,那人又道:“去吧,回家。”
說罷,這人沒再多說一個字,回身奔向了漫天雨水中。
冉溪這才回過神,大聲喊道:“誒?!等等,您的傘!等等!”
可短短几秒,這頎長身影便已消失在層層雨幕里。
冉溪手裡攥著那冰涼的傘柄,心說這是哪裡來的海族?怎麼會如此好心?
自己一開始,還在擔心這人是不是來歷不明的騙子。
一想到這裡,冉溪多少有些羞慚。
然而現下他也沒有太多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更不可能追著這人跑開。
他轉過身,對著氣泡船揮動著胳膊:“這裡!這裡!”
*
這艘小型氣泡船里,除了冉溪以外,還有三名人族。
他們同冉溪境遇相仿,都是外出時不慎被雨困住,再被氣泡船撈了起來。
很快,氣泡船將他們送到了防汛安置處。
安置處位於一座大樓里,燈火通明,開著暖氣,備著毛毯,還有一溜的小餅乾和熱飲。
對於渾身濕透了的冉溪來說,這個安置處無異於是天堂般的存在了。
不過他沒顧上去喝熱水。
抓著工作人員遞過來的毛毯,冉溪先找到固定電話給小何撥了過去。
電話倒是能接通,可是小何遲遲沒有接起來。
就在冉溪心裡七上八下不知道家裡是不是出事了的時候,小何終於接了電話。
這小河狸,聽上去聲音困困的,像是從睡夢中剛被吵起來。
果然,小何說他剛剛是睡著了。
他說鎮子也下雨了,雨勢不大,就是特別催眠,自己從下雨就開始睡,一直睡到了現在。
而小弋也是一直乖乖躺在床上,看上去睡得很香。
冉溪這才鬆了口氣。
他卸下登山包,裹著毛毯,喝了兩口熱茶,人總算緩過來些,面上也恢復了些血色。
他再次謝過身旁的工作人員,帶著敬意地感嘆著:“你們想得太周到了。”
從泡泡船趕來的速度、安置處的設施、工作人員的效率來看,這顯然不是倉促之間的決策,而是早有準備。
一位穿著熒光背心的混血工作人員嘆道:“沒辦法,我們這裡夏天時不時就會有一場這種規模的暴雨,還毫無預兆,沒法預警。”
“這種程度的降雨,什麼排水設施都不管用了,地勢低的地方一定會被淹的。”
“如果是海族,那都不用擔心。但如果是你們這樣落在外面的人族,就只能用船把你們撈起來,要不就會出事的。”
冉溪不住點頭:“是,還好有船。”
這時,另一位人族工作人員又拿了一碟餅乾給冉溪:“其實,也就是這幾年,我們才有了這樣的應對機制。”
穿著熒光背心的工作人員道:“是啊,要不是有裴上將的支持,也不會有這套機制了。”
冉溪一驚:“裴……裴上將?”
怎麼這件事,還會和裴以粼有關係?
看著一臉驚奇的冉溪,工作人員便為他解釋起來。
原來,大概在四年前,裴上將路過一座內陸城市時,正好經歷了暴雨,看到了對暴雨束手無策的人族,還聽說了人族在暴雨里失蹤的消息。
自那以後,在裴上將的提議和推動下,才有了這樣一套在暴雨天組織營救人族的機制。
至於維護這套機制運作的費用,都出自裴上將個人的慈善基金——聽說,上將自己沒什麼嗜好,皇室給他的獎賞,都被放進了慈善基金里。
聽到這裡,冉溪驚嘆不已:“這麼厲害的事,我……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為了配合“上將先生的崇拜者”這個人設,自己可是費了不少工夫來研究裴以粼的各種事迹,但從沒在任何報道里見到這條消息啊。
工作人員笑道:“你估計是常住海底城的吧?”
“這件事本來就和海底城沒什麼關係,裴上將又拒絕了所有的報道和採訪,你們海底城的居民肯定就不知道了。”
“就算在我們內陸城市,也從來不會大張旗鼓地宣傳這件事,我們工作人員也是被問到了才會說。”
冉溪坐在凳子上,手裡捧著水杯,心裡開始止不住地陣陣翻騰。
這不是他第一次知道裴以粼做出了什麼樣的善舉。
救援孤兒,災后重建,捐助學校……
雖然裴以粼從不主動宣傳,但冉溪還是從一些報道的字裡行間,挖出了這樣的信息。
可事實上,不管冉溪掌握了多少信息,對外聲稱自己如何崇敬上將先生,他對於這位氣運之子,並沒有什麼……真真切切發自內心的情感。
他對裴以粼的“情感”,是那種隔了一個世界的敬佩,是站在玻璃櫥窗外仰望裡面畫像時的讚歎,是從歷史課本里讀到傳奇人物時的嘖嘖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