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林抱一件織錦披風,瞠目擰眉,泫然含怒。
驚雨下意識地背起手,把竹笛塞進袖子里,訕臉道:“哈哈燕兒你來得正巧,我剛要回去……”
燕林縱步嵌進驚雨和元瞻青留下的空隙中,縴手麻利地為辛娘子披攏上披風,一語不發繫上系帶,緊擁著少女護到門口,忽地掉頭冷冷道:
“娘子是什麼身份,小郎是什麼身份,小郎心裡比仆清楚,像此等不軌之事,還望小郎自重。”
辛驚雨等二人走出東院,便從燕林臂膀彎拽出自己的披風,拔腿疾走,面色艴然。
燕林小跑追上,喚道:“娘子!娘子!等等仆!”
驚雨扎住腳步,甩身惱道:“你看看你說的什麼話!還讓元哥哥想想他自己的身份,他什麼身份?我告訴你燕林,他是客人!是我姑家表哥!我平日縱著你,你跟我耍性兒便罷了,你跟他較的是哪門子的勁?!”
燕林一時氣堵,眼淚“刷”地涌下來,顫抖著嘴唇,嚷道:“他那麼對娘子,難道讓仆袖手旁觀嗎?!娘子一天不見人影,仆問遍了西院、花園的婢女小廝,沒有人看見娘子,仆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打聽到娘子在東院,居然還和外室男子獨處一屋,娘子知道仆當時有多擔心嗎?那元瞻青說娘子睡在內房,攆仆回去等拿上衣服再過來,說著就讓他的小廝把仆推出東院,讓仆怎麼放心娘子?!娘子年幼,若被有心之人引誘,娘子是否想過以後又該如何?!”
燕林字字泣血,驚雨有些心虛,她從沒對燕林發過這麼大火兒,何況燕林考慮得也在情在理。但她理智上認識到了,情緒上卻還在氣頭,拂袖折身,犟道:“本娘子還能如何?大不了納了表哥,我的名聲還不需要你個伴童來擔心。”
驚雨揣著那根竹笛快步回到西院,趁燕林還沒趕上來翻出自己的首飾盒,從裡面拾了塊墨玉玉穗,把系帶穿進竹笛下方她特意要求打出的兩孔上打結。
也算自己為這禮物出了一份兒力,辛驚雨對自己點點頭。從明天到後天阿悸生日前,她有差不多兩天來布置。至於燕林?也該讓那被自己寵壞、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皮子自己反省一段時間了。
阿悸生辰這天彤雲密布,自前天晚上驚雨和燕林慪氣之後,驚雨就對燕林視若無睹,阿悸常被柳夫人喚走,穿衣凈面、磨墨沏茶等擔子皆落到沉星肩上,使他心裡暗自叫苦不迭。
辛驚雨去柳夫人處問安,詢問阿悸的去向,柳夫人啜著茶,淡淡表示自己也不知。
這就奇了怪了,阿悸既不在自己這處也不在阿爹這處,那他能去哪呢?該不會又被上次那群嚼舌頭的駑才堵在花園裡?
想到這兒驚雨快步趨向花園,在前天被元瞻青“揮斥方遒”過的竹林旁覷到了阿悸,他一身青衫,幾乎和綠竹融為一體。
阿悸知道了?難道是元哥哥那邊透露的?不可能啊,元哥哥保證會保密的,阿悸又天天守在阿爹旁邊。不能自亂陣腳,辛驚雨穩了穩心神,沖著少男喊道:“阿悸!”
阿悸急轉身子,滿臉愕訝,竟呆愣在原地。辛驚雨只得自己小跑過去,故作鎮靜道:“我找你好久了,你跑竹林邊上幹嘛?”
阿悸罕見地慌亂起來,撲閃著長睫,小聲道:“沒……沒幹什麼,娘子找仆有什麼吩咐嗎?”
辛驚雨也頗有些手足無措,她摸了摸鼻樑,道:“……也,也沒啥事,你酉時六刻有空嗎?你要是有就去西院后的斷牆石桌那裡等我。”
阿悸眼皮一跳,風吹得他身體瑟瑟微抖,道:“娘子說的不會是書……老屋那邊吧?”
“對對,就是那,就是我娘說要給我造書齋的地方。”辛驚雨見阿悸了悟了,忙補充說。
阿悸臉色看起來卻不是很好,他強擠一個笑,道:“娘子有什麼話不妨現在說。入夜了那處髒亂,斷石頹圮,娘子別被絆倒。”
辛驚雨揮揮手道:“你去就是,可別遲了。”說完就一溜煙跑遠了,徒留阿悸糾結地咬著嘴唇。
酉時六刻阿悸準時到場,面容凝重。他重重地嘆一口氣,他有負辛檀重望讓娘子提前破析了驚喜,正盤算如何負荊請罪,忽見眼前於黑暗處“噌”地閃過一線火苗,隨後氤氳出柿紅色橢圓光暈,一波才動萬波隨,這盞燈籠如同推開水面的第一圈漣漪,他的身邊絡繹燭照起一盞盞光輝,星星然把他簇攏到中心。
阿悸驚訝地合不攏嘴,旋轉腳跟,顧盼四望,心中脹起一股茫然的欣喜。
驚雨揮揮手示意小廝撤退,眉開眼笑道:“因你十八生辰,便點了十八盞燈,快到石桌這邊,我給你布好了瓜。”
阿悸恍若踏著彩雲,踉踉蹌蹌地走到辛驚雨跟前。辛驚雨又端起一盞油燈,道:“這時節瓜果少,我只在廚房裡摸到這瓠瓜,雖比不上羊角蜜,不過也算柔嫩修長,好取汁兒,杯子我都給你備好了,快開始吧!”
阿悸捧著辛驚雨塞進他手裡的瓜和銀杯雲里霧裡,見少女滿眼期待,便試探著低頭咬了一口瓜,上目線疑惑地看向少女。
辛驚雨急道:“哎呀,不是讓你吃的,你要用杯子套住瓜擠出汁水來!”
阿悸雖然不解,但也依言行事,又在辛娘子的吩咐下咽下杯中澀苦的汁水,正欲一飲而盡,驚雨忙奪下杯子,口中道:“夠了夠了,禮成了。”
她喜笑盈腮,眉飛色舞道:“恭喜清霽!從此以後你就成年啦!”
可阿悸聞言卻並不喜悅,他直直把頭低下,肩膀輕微地抖動。
辛驚雨正欲安撫,又思忖道對燕林管用的方法不一定對阿悸管用,忙從懷裡掏出竹笛,道:“清霽莫哭,我還有別的送給你呢!”
阿悸睜眼只見一隻深褐色的竹笛靜靜地橫在少女雙手中,只聽辛驚雨道:“這個,就算是我做的吧!工期短可能不算多漂亮,你……喜歡嗎?”
阿悸復又閉上眼,一時半刻后道:“阿悸只是阿悸,娘子送如此貴重的禮物給仆,仆不敢收。”
自己人生中第一次給人精心準備的慶祝不見人高興,禮物又被拒,辛驚雨感到一陣失望和難堪。她收拾心情,語氣冷硬:“東西做也做了,破瓜也破了,你的生辰你隨意。”
眨眼間阿悸已跪地,道:“仆絕不敢有挑剔不滿娘子布置的意思,仆只是……仆是個賤人,不值得娘子為仆費心至此,仆笨嘴拙舌,心中感動無法形於辭色,娘子的用心仆更是無以為報。”
辛驚雨蹲下把笛子塞進他手中,注視著少男,道:“你報答我的方式就是好好學,以後吹給我聽知道嗎?”
少年時期的辛驚雨還未修鍊出以後八面見光的周全圓滑,為人處世只是憑著少女剔透的心意行事,她不知道自己興之所至、隨手潑灑出的一星兒顏料,竟是他人整個生命中隆重降臨的濃墨重彩。
阿悸把笛子珍重地掖進衣襟深處,匍匐稽首而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