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明月【江湖·瘋批·H】 - (一百一十一)招魂引魄

燕歸盯著眼前人。
夜止,位列江湖豪傑榜三甲,傳聞其武功之深厚,僅此於隱居驪山的“行雲公子”公儀攸,與“玉面修羅”不分伯仲。
而關乎逍遙樓——與崑崙派、蠱門、天璣山莊等根基深厚,揚名江湖數百載的門派不同,逍遙樓於江湖中淵源尚淺。
可便是這麼一個興起未久的門派,卻無一人能準確告知逍遙樓從何年發跡。
只於那些個雲遊四海、成日喝得醉醺醺的江湖遊俠口中,能聽得隻言片語——似乎數十年前,僅一夕之間,逍遙之名,便人盡皆知,時至而今,“一入逍遙知天下。”連三歲稚童都能口口相誦,其名下客棧、賭坊、青樓更是數不勝數。
至於夜止,他雖比燕歸大了好幾歲,也不過是青年才俊罷了,逍遙樓所立之初,他必是不在。
而他從何而來,何時入逍遙,何時以樓主之尊聲名鵲起,甚囂塵上……他一介外人,自無從窮源溯流。
燕歸活了十七載光陰,前十二載皆蟄伏深山,尋蟲降蠱,未踏出那十萬大山半步。
在一朝“弒父殺母”后,迫於叔父相逼,他在苗疆十八寨舉步維艱,方逃出深山,后從南蠻至嶺北,如萍蹤浪影與叔父追兵纏鬥多年,直至金蠶老翁慘死,燕歸立誓,與其不死不休,幸得東方夜出手,終了卻恩怨。
只是燕歸始終記得,當初在他殺死里阿后,聽得里阿玉碎香消前,口中零星一句——魂斷,盼歸逍遙。
也記得與猗猗在蘭陵城頭,遙遙聽聞長樂宮中人彈唱曲調與里阿在苗疆十八寨中所聽如出一轍。
燕歸自懷中取出那柄刻有“不恕”二字的匕首,原本是交予殷晴,因要見夜止刻意帶來:“長樂宮地處西域,此匕首,乃是里阿遺物。”
其刃利薄,似有寒光爍爍,其上鐫刻的寶石,色相如天,光輝燦燦,若眾星之麗於天也,乃是西域特有之物青金石。
夜止打量著匕首,輕巧接過,於手腕一個翻轉,置於唇邊,輕拂一口氣,一縷髮絲飄然落下:“除卻青金石,若我未猜錯,此匕首吹毛利刃,乃寒鐵所鑄,寒鐵盛產於太陰國,亦是出自西域。”
“想來,令母與長樂宮,似有幾分糾葛。”
燕歸若有所思,頷首。
夜止又道:“逍遙樓雖人手遍天下,可自塵世人海里探尋逝者過往,也非一日可行,少主不妨靜候佳音。”
燕歸得理,道:“不急。”
風吹紗幔,說書人一拍醒木,正道著江湖最新趣聞——“話說前朝龍脈殘片已出江湖,此事引起軒然大波,聽聞聖上已派出鎩羽衛前去探查真情。”
“又聞江湖上有人功法疑為太華派《孤松見雲》,太華自被無極宗覆滅之後,再無聲息,難道當年一戰,太華派尚有弟子倖存?不知可有名劍凌霄的下落……”
人聲雜沓里,語笑喧闐。
花辭去而復歸,遞來一本邊角泛黃的舊書:“此為妙手娘子生前所著素心方。”
“妙手娘子。”燕歸念及此名。
妙手娘子葉白柳乃是葯老之女,數十年前,其與前太阿劍主江遺陵,乃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神仙眷侶,行俠仗義,救死扶傷,只是在討伐魔教一戰中,雙雙殞命。
此等大名,燕歸亦有耳聞。
夜止道:“世人大多隻知葯老乃是當世醫聖,不知其女醫術青出於藍,此書乃是葉白柳遺作,十餘年前,妙手娘子命喪魔教之手,此物流落江湖,兜兜轉轉,被一乞兒賣於逍遙樓。其上關乎心寒之症與蠱術何解,頗有研究。”
燕歸收下,淡淡道了句謝。
夜止道:“我倒是好奇,少主大動干戈,不惜以生蠱所求,僅僅是為了殷彧之妹?”
燕歸皺眉,不爽道:“殷晴有名有姓,何須在名前冠以他人?”
燕歸想著——殷晴曾說過,她正是不願被人看輕,不願旁人提起她,僅知她乃“劍仙”之妹,方才飲了一碗黃湯做膽,負氣下山,想要僅自個兒闖出一番名堂來。
他記得她看向秋照月、洛欺霜,看向那些在擂台上瀟洒自在,肆意揮劍的江湖少傑,眼中有令他嫉妒的嚮往之情。
他聽不得夜止叫她勞什子“殷彧之妹。”
她是猗猗,是殷晴。
“少主倒是有情有義,只是不知,而今崑崙玉碟已下,各門各派皆知少主將崑崙弟子拐走。我很好奇,燕少主該如何應對呢?”
少年握緊手中的笛,面容緊繃,隻字不談。
夜止做慣隔岸觀火之人,有戲看,何樂而不為?
他唇邊笑意深深,舉杯慢飲,不介意多添一把火,燒得旺些才好:“燕少主何必大費周章,旁人不知,我可曾耳聞蠱門有兩大功法,名曰《招魂》《引魄》之術,以魂蠱控蠱,還怕何人不乖乖聽話?”
關乎蠱門,世人所知甚少,只謂御蠱殺人可怕,可夜止清楚,蠱術與太陰國巫法齊名,皆可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夜止道:“傳言最頂級的控蠱術可操控人行動,使中蠱之人逐步喪失神志,淪為傀儡之身,受人驅使而行。”
少年聞言,眉心一蹙。
見此,夜止摺扇一揚,清風徐徐:“莫不是,少主心軟了?”
燕歸扯唇,冷冷落幾字:“與你何干。”
“以陰毒狠辣聞名的蠱門,竟出了個有情人。稀奇,實在稀奇。”清風搖扇,夜止不免唏噓一句。
燕歸懶得與他多嘴,擲下生蠱,轉身欲離:“關於我里阿一事,若有消息,寄雁傳書於我。”
躍至欄杆之上,少年回眸,視線陰冷如蛇:“蠱門雖式微,但樓主若以假話誆騙於我,煩請掂量後果。”
夜止目送少年身影于飛閣流丹之上輕躍,轉而消失不見,搖頭作嘆:“怎麼又是個小瘋子。”
回想著東方夜,夜止又嘆一口氣,情之一字,無人可解吶。
花辭低語道:“關於……主上可要如實告之?”
夜止放下酒杯,側目看向花辭,一雙老謀深算的狐狸眼裡,靄靄流光,笑意森然:“說又何妨。”
“她也算你我半個師父吧。”夜止起身,行至窗邊,江南多雨,不知何時又陰了天,起了風,下了場瀟瀟暮雨,煙波浩渺里,撐傘的行人兩兩三三。
他目光落在天水一色里:“若無她,亦無今日之我。”
後世何人知曉,如今這名滿天下的逍遙樓未立之初,不過是江南柳陌花街里小小一間紅粉青樓。
一位生在三瓦兩舍間,長在紅塵萬丈里,自小受盡屈辱打罵的女孩,被一位鼓瑟吹笙的女俠舉手相助,一朝開了眼,見了世面,便艷羨起長樂宮以女子為尊,不屈於他人之下,仰人鼻息而苟活,自掌命理天數。
於是那位仙姿佚貌的女俠柔聲問她:“你資質不凡,可願隨我去長樂?”
她點了頭,被女俠贖身帶走,多年後,她早憑所學功法獨善其身,卻不顧門規自長樂宮而出,只為去往故土江南,赴一場舊日煙雨,妄想以天憾命,以身撐一傘,為芸芸眾生里,如她一般零落淖泥、跌進塵埃中姑娘們,遮風擋雨。
為何逍遙樓會命之“逍遙”。不過是她一生所求,只謂逍遙自得。願了了塵寰,櫛風釃雨的女子皆能安身立命。
沒有人知道她姓誰名誰,又去了何方,眾人記住的也只有而今“夜止”之名。
註:
引用《石雅》:“青金石色相如天,或復金屑散亂,光輝燦燦,若眾星之麗於天也。”
燕歸的娘是個悲劇人物,生蠱自用可自救,生蠱下給他人,下蠱者活著,中蠱者死生不能,中蠱者死了,生蠱則無解,她想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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