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到做到,晚餐時間纏著夕跟他一起吃飯(這招說起來不算成功,因為夕只做了一人份的晚餐),夕在收拾和洗碗的時候假借幫忙之名跟他搭話(這也不算成功,而且郭衛還差點在途中打破盤子)。本來在家裡忙家事忙得團團轉的夕給他送晚上的點心飲料的那個時候是絕佳時機,但今天就是沒那麼順利,在郭衛抓住他之前,夕已經退出房間轉去打掃一樓。郭衛有想過乾脆叫夕來服侍他洗澡算了,這個念頭只出現三秒鐘就被取消,主要是郭衛還留著一點點的自尊心,或者說想要保住自己的顏面。
最後等到他終於抓到夕打掃完畢、洗晾衣服的工作也做完了,出現了難得的空檔時,已經是深夜兩點鐘。他無視於夕的「主人,已經很晚了,請您早點休息」的嘮叨,像前一天晚上一樣,要他進房間來「跟主人談話」。夕在僵持五分鐘后乖乖聽命,還是坐在地板上。郭衛做了一個決定:他把書桌前的椅子推到一旁,自己也坐到地板上,跟夕面對面。
「主人?您這是做什麼?」
「你要一直仰頭看我,看幾小時脖子一定會痠。這樣會比較輕鬆。」
夕眨了幾下眼睛,那種少年般的困惑表情又回來了,郭衛不自覺地笑起來,伸手摸摸他的頭髮,觸感跟平常一樣柔順。
「我們從傍晚的事情開始說起好了。你聽到我跟人吵架?」
「是的。夕原本在後面廚房,聽到您的聲音傳進來,才過去將前面的燈打開。」
「你聽得出我們吵架的內容嗎?」
「您是說……」
「我們在講什麼,你有聽到內容嗎?」
夕沉默了。
「夕?」
「抱歉,主人,夕聽不懂……」
郭衛反射性地想要問「怎麼會聽不懂」,在話衝出前最後一秒想起夕之前曾經兩次出現反常現象,而且兩次都是在郭衛問他「你的前一任主人」的時候,司徒葦聲也說過「聽你的描述,他的記憶跟態度會有前後不一的變化」。他望望夕仍然充滿困惑的臉,決定單刀直入地說:「今天傍晚在外面的人,是害死你前一任主人,不對,我應該說,是害死你爸爸的兇手。」
夕的反應正如他的預期,困惑的表情從他的臉上消失,短短几秒鐘就變成一張平平的、生硬的臉,嘴唇變得蒼白,還在微微顫抖,擱在腿上的手也在抖。假如司徒葦聲在場,很可能會罵說「你不會委婉一點喔」,但郭衛實在想不到別的措詞,只能暫時硬起心腸,等夕自己消化那些字句。夕的眼睛慢慢睜大,睜得瞪得圓圓的,彷彿想要說話,試了兩、三次,卻都只能發出氣音。
「您……說……」
「他們已經害了兩個人了,卻還沒有放棄。上個星期已經來過一次,今天又來一次。」
郭衛的話產生了效果,他看得很清楚,夕的雙手在腿上緊握成拳,指關節都泛白了。郭衛沒有想太多,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夕的拳頭,卻被閃掉,他抓了個空,手還停在半空中,有點狼狽地吐出一個字:「夕?」
「……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夕猛地抬起頭,平常那個溫和有禮貌的「管家」的臉不見了,變成一個充滿警戒心、說話語氣像隻刺蝟的少年:「你究竟知道什麼?」
郭衛再度伸出手去,這回他沒有讓夕閃掉,就把他兩隻手都拉起來包在自己手掌當中:「我知道的很少,只有跟你爸爸有關的一些事情、你現在在什麼地方,還有你的本名,就這樣而已。」
「我的……你說我的,什麼?」
「你的本名啊?」
「本名……?」
郭衛簡直不敢置信:「難道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你的名字,不是叫白夕宙嗎?」
「我……」夕看看他自己被郭衛抓在掌中的雙手,再看看郭衛,依然滿臉困惑:「我是叫……白……夕宙嗎?」
「你是。」郭衛把他的手握得更緊:「夕──這個家,這間屋子,是你的家。你從你的爸爸那邊繼承來的家。你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
「我?主人……你……」夕慢慢地、像隻鸚鵡一樣反芻郭衛的用詞,接著很突兀地搖搖頭:「不,主人……主人是您才對,夕,夕是……」
郭衛簡直哭笑不得:「你──你怎麼──對了……!」
那一瞬間,看著夕的異常反應,郭衛突然間想通了──他明白了為什麼夕會出現言行舉止前後不一、自相矛盾的狀況。
司徒葦聲跟他說過,白夕宙是「不得不當家庭小精靈」。
白爺爺給了郭衛另外一個提示,他說白夕宙「沒有辦法永無止盡地撐下去」。郭衛覺得,那就是為什麼,他眼前的「夕」對於這個家,像是放碗盤跟杯子的地方、放急救箱的地方、備用衛生紙與毛巾的收藏處之類的細節瞭若指掌,記憶卻在關於他自己的事情方面殘缺不全,那是因為他當一個「家庭小精靈」當太久了,久到已經無力撐持,就好像靠電池供電會走會叫的絨毛娃娃,在電池電力即將耗盡之前,會漸漸地不能再走路,或者叫聲會變得很奇怪一樣。
郭衛想起他看過為數不多的冒險電影,在電影里,當主角遇上危機,比方說城堡的天花板塌下來時,總會有一位同伴挺身而出,舉起雙臂支撐塌下來的天花板,讓主角得以逃走;然而不管那位同伴如何力大無窮,在沒有任何支援的情形下,最後總是會犧牲,是那種很典型的,賺人熱淚的經典公式。
幾個小時前才在病床上看到過的,白夕宙本人消瘦憔悴的模樣,讓郭衛更加確信司徒葦聲與白爺爺的話是對的。他覺得,也許在白夕宙最初受傷的時候,他還能以「白夕宙」的身分守著自己的家,然而,在沒有任何支援的情形下,隨著時間過去,維持「白夕宙」的完整意識這件事也逐漸變得困難,現在就成了除了家裡面的事情之外什麼都想不出來的「夕」,那麼要是再這樣下去,最後──最後會怎麼樣?是否就會像電影里的那個同伴一樣,因筋疲力竭而犧牲──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