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關係始於四點 - 19. 尋找他

夏日午後的公車,因為時間帶的關係,並不特別擁擠。郭衛把自己丟在靠窗的單人座位上,頭頂上的冷氣開到最強,努力想要把後面座位上兩個大嬸傳遍整車的聊天給趕出耳朵。他斜前方座位上的另一個年輕人倚著窗戶,臉朝著窗外,很像是在放空,郭衛還真希望可以跟他一樣,因為他的腦子沒辦法清空,總是會繞回到同樣一件事情──回到夕的身上。
「我還是搞不懂。為什麼是我呢?」
郭衛望著車窗外的街道喃喃自語。
他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有做過任何可以讓夕──或者說是白夕宙,和他的家──喜歡的事情,他第一天住進來,就想把夕趕出去(不知者無罪,希望是這樣),第二天就打破杯子(反正鍋碗瓢盆那些都是消耗品),第一次在家招待客人就帶酒(還是不知者無罪,希望如此),除此之外的時間,表面上與夕和平相處,但還是以躲著他的時候居多。
但即使如此,司徒葦聲依然說「房子喜歡你」。
郭衛住在那棟房子里,仍然覺得輕鬆自在,也許夕不會說他的照顧是無微不至,但對於郭衛而言,這一個多星期根本可以稱為奢侈到極致,他很自然地,就覺得比起學校的宿舍,或者他之前所租住的公寓小房間,光蘭街十七巷四號更像「家」。
司徒葦聲說,要是郭衛想知道為什麼白爺爺或白夕宙是選中他來照顧房子,當然是問本人最快。
然而郭衛在綜合醫院的門口下車,走向櫃檯的時候,卻莫名地感到緊張,好像期末考考壞了要去求教授給學分時一樣。
「請問一下,」他在住院櫃檯詢問:「醫院裡有沒有一位名叫白夕宙的病人?」
值班行政人員的回答冷冰冰的:「沒有。」
郭衛覺得那句話像是當頭澆下的冷水:「沒有?」
「對,沒有。」
「怎麼會……?」
郭衛下車時還以為白夕宙一定是在這裡,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期待越高失望就越大,他碰了一鼻子灰,坐在醫院大廳的長凳上,灰心喪氣得差點錯過了口袋裡手機的震動。
手機螢幕上顯示的來電者令他大吃一驚。他滿腔疑惑地接起電話:「喂,魏希陵,什麼事?」
魏希陵讀生技系,小郭衛一屆,不僅是學科、或者類組,甚至生活圈都完全不一樣,他們會成為朋友,唯一的接點就是魏希陵大一的時候住在學校宿舍,跟郭衛是對門的舍友,就這樣而已。但僅管生活圈與性格完全南轅北轍,郭衛和魏希陵卻意外的合拍,住在宿舍時就很能聊,後來魏希陵搬出宿舍以後,偶爾也還會約一起吃飯聊天。不過,現在是暑假,在沒有特別約定什麼的狀況之下,郭衛完全想不出魏希陵會打電話來的理由。
『抱歉喔,我沒接到你電話,我才想問你有什麼事?』
「我找你?有嗎?」
話才講完郭衛才猛地想起來,確實有這件事,不過那是一個多星期前的事情,他剛被房東趕出租屋處的時候曾經打電話給魏希陵想要跟他借地方住,但魏希陵當時沒接電話。他在電話里將這件事講給魏希陵聽,從電話那頭傳來的反應,他覺得對方的白眼應該翻到天邊去了。
『慘,那當時我沒接到你電話真糟糕。後來呢?』
「沒事了,我有找到地方住。」
『喔,那就好。』魏希陵鬆了一口氣:『我聽你那邊很吵,你在哪裡?』
「綜合醫院。」
『又怎麼啦?!』
「沒,我來找人,卻沒找到。」
『是喔。』
郭衛聽著有點疑惑,他覺得魏希陵的語氣似乎不只是單純的應聲,似乎他還有什麼話想要說一樣。他決定發問:「喂,魏希陵,醫院怎麼了嗎?」
『沒事,只是有個認得的人住院住半年了,因為我通常都是這個時間去醫院,有時候會去關心一下,放暑假之後我就沒去過了,不知道狀況怎樣,就這樣而已。』
「半年?那麼久?要我幫你問嗎?」
『如果有碰到的話……不,還是算了,不太好意思。』
「沒差吧?」
『沒關係,他有人照顧。開學之後我再去問就好。反正也不是特別熟的人或長輩。』
「真的ok?」
『可以啦。那沒事的話,下學期見啦,拜。』
魏希陵把電話掛了,郭衛一頭霧水地將手機收回口袋,還在想魏希陵語帶保留的態度是怎麼回事,抬頭卻看到一個背有點駝、滿頭白髮,身穿灰色襯衫與黑色布長褲的老人,昂首闊步地穿過大廳來往的人群。儘管雙方中間隔了幾十公尺的距離,郭衛卻能夠對天發誓他絕對不會認錯那個人影。
「爺爺!」他立刻跳起來,三步併作兩步地朝著人群里那個老人的背影直奔過去:「白爺爺!」
老人轉過頭,一臉訝異地停下腳步:「年輕人,你怎麼會來這裡?」
「我……」郭衛才講了一個字,突然打住,有點緊張地四下張望了一下。
「沒關係,你說。」
郭衛深吸了一口氣。為了不讓自己結巴,他把他要說的話一口氣說完:「我想見夕。白夕宙。」
他看著白爺爺的表情從原本的和藹轉為嚴厲,覆蓋在眼瞼下的黑眼睛透出銳利的、飽含審視性質的視線,就像面對一個特別兇的教授時一樣;然而白爺爺嚴肅的態度只持續了不到一分鐘,郭衛看到他收掉那幾乎可說是含有敵意的臉色時,暗地裡鬆了一口氣。
白爺爺輕輕吁了一口氣:「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看來我果然沒有認錯人。」
「您說什麼?」
「老人家自言自語而已。這邊走。」
郭衛跟著白爺爺走,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來白爺爺走得很快,以一個背有點駝的老先生而言,是可以用「飛快」來形容的速度,連年齡應該只有他四分之一的郭衛都覺得要趕上他很困難;二來白爺爺完全沒有指引郭衛該怎麼走,只是在病房棟的走廊上左彎右拐,偏偏病房棟的走廊每一條都長得一模一樣,搞得郭衛頭都昏了,等到白爺爺終於在一扇門前停下來時,郭衛已經在氣喘吁吁,白爺爺手放在門把上,轉頭看了郭衛一眼,讚許道「完全沒有抱怨,這年頭如此有耐性的年輕人不好找了」。
「白……白爺爺,您是在捉弄我嗎……?」
「不是,我不想被人跟蹤。我做了很多安全防護措施,但是所有的事情都有萬一。」
郭衛想到醫院櫃檯冷冰冰的應對,就覺得自己完全可以認同白爺爺的論點,畢竟他也在想同樣的事。
病房門是鎖著的,白爺爺讓郭衛進了門之後立刻又把門鎖上。這是間很小的單人房,窗戶臨著大街,可以看到醫院的入口;窗下擱著一張簡單的摺疊床,也有棉被和枕頭,郭衛猜想白爺爺晚上住在醫院就是睡摺疊床。病床則在房間中央,左右都有矮櫃,床邊的帘子是拉起來的。白爺爺在病床邊停下腳步,轉身向著郭衛,打手勢要他上前:
「我本來沒有預期你會找到這裡來。但你都來了,而且已經這麼接近……那麼我就讓你看他。」
郭衛大著膽子走近病床,白爺爺將帘子拉開,只拉開一半,但已足以讓郭衛看見病人的臉,也足夠讓他嚇得倒退一步。
他已經有心理準備會看到怎樣的一張臉,畢竟那張臉他這個星期以來每天晚上都會看到至少一次,但他沒有預料到,應該說他根本就沒想到過,他見到的白夕宙可能是什麼樣子,至少不是像現在他眼前的模樣──柔順整齊的黑髮底下纏著一圈圈的繃帶,幾乎蓋住緊閉的眼皮;擱在被單上的雙手瘦得好像只剩下皮跟骨頭,左腕連著點滴的針管,右手腕上纏著連結到機器上的管線與貼片。病人的五官確實是郭衛所認識的「夕」,但夕又不像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夕沒有這麼瘦、沒有這麼憔悴,臉頰的稜線沒有這麼銳利。
「夕……這就是……白夕宙?您的……孫子?」
白爺爺答話的時候,眼睛並不是向著郭衛,而是向著病床:「對。我的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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