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梨去坐地鐵,地鐵車廂里也幾乎空置,他坐在地鐵長椅的一端,郁柏坐在另一端。兩人如此沉默地坐了幾站,到了隨機一站,茶梨就下了車,郁柏還是跟著他。
茶梨今天沒有登錄警情中心app,組長給他發了幾條消息他也沒有回復——他已經約略明白,漫畫構建者,等同於這世界的造物主,“他”不會讓諾亞城的居民真的遭遇危險。
當世界毀滅那一刻,才是所有人和整個世界一同走向沉淪。
設若真到了那一天,就會像茶梨噩夢裡一樣,漫畫世界歸於線條化,世間萬物從此消亡。
在噩夢化為現實之前,沒有人會受到切實的人身傷害。
經過醫院門外,茶梨看了看,走了進去,郁柏一怔,忙也跟著。
郁柏以為茶梨只是想隨便走走,沒想到他到了這種萬般迷茫的時候,還是想做他要做的事,還是去履行他想要盡到的責任。
精神科外還是排著長隊。茶梨只看了一眼,便離開,去到了住院部。
吞服泡騰片的網紅在病房裡靜靜躺著,他的母親在旁陪著他,正在為他削一個水果,父母站在窗邊,背影透出一種無解的愁苦。
病床上的網紅雙眼睜著,望著天花板,一動不動,連呼吸都不見胸膛起伏。
茶梨敲門進去,網紅看到他和他身後的郁柏,眼珠艱難地轉了下,才終於有了點反應,手撐著床鋪,坐了起來。他父母見他如此,都很高興,忙招呼兩位警官坐下,他母親還要給他倆拿水果。
網紅洗胃后喉嚨不舒服,說話沙啞。
茶梨問:“你感覺好點了嗎?”
網紅笑著說:“好多了,謝謝你們。”
郁柏拒絕了網紅母親遞過來的水果,聽到茶梨對網紅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死亡的意義是什麼?”
郁柏精神緊繃起來,他不確定這些漫畫人物的認知和反應,是不是只會順從漫畫家的意識,如果是那樣,這問答恐怕只會起到反效果。
網紅很疑惑地看著茶梨,許久后,答道:“是輕鬆,是終於得到的解脫。”
離開網紅的病房,茶梨又來到了那位墜樓女士所在的房間。
女士和她的妻子正依偎在一起,低聲說著話,她昨天墜樓后,生命無虞,但手臂受了輕傷,打了石膏。
看到茶梨和郁柏,她們都露出微笑,同時對二人道謝,感謝他們昨天的工作。
“別客氣,是我們應該做的,其實也沒想到你們。”茶梨看了眼郁柏,道,“應該感謝的是消防員,還要感謝這世界沒有牛頓。”
兩位女士:“?”
茶梨又問了問過網紅的同款問題。
那女士想了想,和妻子笑著對望,而後她回答說:“是新生,是又被喚起的珍惜。”
茶梨走出醫院的大門,抬頭看著烈日,他被曬得更加迷茫,也不知該去哪裡,像迷路的小孩一樣,打量這個他無比熟悉又變得陌生的世界。
郁柏走到路旁機動車位,隨機向一名路人購買了一輛重型摩托車。
茶梨看著他正向那路人付錢,路人歡天喜地地把頭盔也交給他,而茶梨滿頭問號,他在幹什麼?他要幹什麼?
郁柏長腿跨上摩托,擰動把手,把車騎了過來,停在茶梨面前。
茶梨:“?”
郁柏聲音有著這幾天來難得的輕鬆,道:“兜兜風去吧,有很多街道我還沒去過,我看地圖上還有叫法棍街和全麥路的地方,去看看什麼樣子。”
他自己戴了一隻頭盔,另一隻遞給茶梨,茶梨戴上,也跨上了車,猶豫了下,還是抱了郁柏的腰。
郁柏沒有說什麼,擰車把,摩托車排氣管發出熱烈的聲音。
他載著茶梨,穿梭在諾亞城的大街小巷,看了這世界的一草一木,芸芸眾生。
他們去了法棍街,看了全麥路,還在一條叫乳酪衚衕的衚衕里,給茶梨買了乳酪條。
十二點,茶梨終於說:“我們……去署長家裡蹭午飯吧。”
“好。”郁柏載著他去了。
在署長家門外,兩人摘掉頭盔,茶梨看到郁柏雙眼通紅,黑長的睫毛被沾濕了。
他沒有問,裝作沒看到,把頭盔掛在車上,就轉身進了署長家裡。
署長在院子里拾掇菜地,高中生戴著署長的草帽,手裡拿了把小鏟子,在旁邊出洋相,說:“爺爺你看!快看我!”署長笑著看他。
茶梨走進院里來,郁柏快步緊隨其後。
高中生把草帽抬起來些,露出眼睛,道:“咦你倆又和好了?”
署長也起身,穿了汗衫短褲,露出的小腿是不正常的細瘦。
茶梨看得心裡一緊。他沒見過,郁柏曾見過晚期病人,這一見之下,更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郁柏知道茶梨有話要和署長說,叫高中生:“我帶你騎摩托去。”
高中生顯然很想去玩,但想到立場問題,猶豫地看茶梨眼色。
茶梨說:“去吧。”
並說:“讓他給你買東西,想要什麼就讓他買什麼,他的錢……是你給的。”
郁柏:“……”
高中生“詹星”只以為他倆是拌嘴吵架說胡話,開開心心地把草帽鏟子一堆,跟著郁柏出去玩了。
第59章
署長說:“昨天你來, 怎麼沒說警情的事?今天早上我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在想辦法了。”茶梨的視線落在署長消瘦的面容上,心裡很難受, 這胖老頭為什麼變成這樣了啊?
“別給自己太大壓力,”署長會錯了意, 道,“昨天沒睡好吧?黑眼圈這麼大。”
“沒有,睡得好。”茶梨道, 他忍不住眼眶泛紅。
署長笑著說:“怎麼又來我家哭鼻子了?我家是什麼傷心地嗎?”
茶梨想起郁柏說過,在漫畫家的舊照片里見過署長的同款院子。
他心裡明白, 這裡對漫畫家來說,是個充滿回憶也充滿傷心的地方, 在漫畫里被複刻構建出來,一定承載了漫畫家許多的遺憾。
署長示意茶梨坐下,茶梨坐在剛才高中生坐的小竹椅上,署長則坐了一旁另一張藤編的躺椅。
茶梨想問問署長對於死亡一事的看法, 卻問不出口。他很害怕自己一旦問出了口, 署長就會被他詛咒。
聒噪的蟬鳴聲里, 署長喝了口茶, 道:“我可能要請一段長病假。”
茶梨:“……”
署長道:“不知道是什麼病, 胃口不好,打算去做個全面體檢,然後休息一陣子。”
“好, 休息好。”茶梨道。
他想了很久, 道:“我……我最近聽說有一個地方, 那裡的人們,會因為衰老而死, 因為生病而死。”
署長初時聽得茫然,而後認真了起來,道:“唔?還有這種地方。”
茶梨道:“我覺得這種地方很可怕。可是有個人跟我說,死亡,有它必須存在的意義。”
署長笑道:“是郁柏說的嗎?”
“……”茶梨偶爾會覺得署長其實什麼都知道,只是慣於裝傻。
他問署長:“你覺得,死亡有意義嗎?”
署長輕輕吹著茶水,想了很久,放下茶杯,道:“你說的這個地方,如果有機會,我倒是想移居過去。”
茶梨怔住。
署長道:“有生有死,有始有終,生生不息,勝過諾亞城一潭死水。”
茶梨很震驚,沒想到署長會這樣說,更沒想到他對諾亞城的看法竟然有這麼悲觀的一面。
“為什麼?”茶梨道,“你以前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
署長道:“未保辦那次事發后,我就想過這個問題。未保辦存在已久,還擁有獨立執法權,說明城市運轉機制長久以來都默認了修正器的使用,可是為什麼城市規則的制定者,默認修正器是應該存在的?你想過嗎?”
茶梨回答不了,他以前真的沒有想過,最近卻已經被迫地、突然地,明白了背後的原因。
署長道:“我覺得這是在萬般無奈中才生成的機制。如果不把孩子們對美好和自由的嚮往剪掉,他們長大后,要怎麼在諾亞城裡安心地度過漫長無味的一生呢?”
茶梨想到自己那些無所事事的同事們,想到最近接觸過的數位病患們。
他啞口無言。
同時他也想到了署長真的是在裝傻,這老頭也許早就知道了未保辦背後的行徑,當時自己去調查這件事,署長表面阻撓,其實樂見其成。
“你為什麼總是在裝糊塗?”茶梨道。
“找點樂子嘛,”署長笑呵呵道,“不然每天有什麼好做的?”
一陣嘈雜的蟬鳴聲。
署長說:“諾亞城的夏天,太長了。”
兩人沉默許久。
茶梨說:“我想到、想到有可能要永遠和你分開,我很害怕。”
署長怔愣片刻,說:“我做過一個夢,夢裡我養了一個小孩,很小,比你弟還小几歲。”
“……”茶梨登時傻眼,等下,這是夢?還是?
“我們一起住在這院子里過生活,每天,每天。”署長道,“有一天,我突然要出遠門,不能帶他一起,他不同意,大哭起來,哭了很久,一直拉著我不讓我走,夢裡不知道是什麼事,總之我不得不走,最後,我沒有時間了,還是獨自離開了。”
“……”茶梨哭了起來。
署長道:“後來我總是想再夢到他一次,可惜沒有了。”
茶梨道:“為什麼想夢到他?”
署長說:“那次沒能和他認真地告別,再一次的話,我還有些話想對他說。”
茶梨撩起上衣下擺擦了淚,道:“要對他說什麼?”
署長注視著茶梨,道:“接受每一次離別,不要害怕,要好好地長大。”
“我……”茶梨說,“我做不到。”
署長笑著說:“試一試吧,我始終相信你,你能戰勝這世上所有的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