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她,同他想象中的一樣。
他覺得自己見過她....反應過來,沈遇自己都覺得自己可笑,對著一個從未見過的姑娘找個見過的借口可笑,這一躲可笑.....從見到她的第一眼,沈遇平順枯燥的人生就改變了。
不同於沈遇的冷清,程三公子長著一張討人喜歡的臉,嘴甜話多,跟誰都能說上話,喜歡他的小姑娘數不勝數。這會兒他就扒著窗子跟下面女孩道歉,說他不是笑她。
第一次,沈遇幾乎有些不喜程三這見人自來熟的脾氣,他發現自己甚至已經開始擔心下面那個女孩會喜歡上對面的程三。
他聽到女孩的聲音:
“你笑我也沒關係。”
程三顯然對下面的人很有興趣,繼續搭訕道:“是在下魯莽了,姑娘有什麼用得上在下的,儘管說。”這樣的話,是明顯的客套話,京中人都熟悉的很,或者說這世上的人都熟悉的很。
但就像女孩聽不出要價五百兩的扇子多不合理一樣,她好像也聽不說這樣的客套,店裡所有人都聽到女孩對著程三公子驚喜的聲音:
“太好了,我正需要五百兩呢。”
然後沈遇就看到程三僵在臉上的笑容,女人中從來大方從容的程三,大概永遠想不到會遇到一個第一次見面就跟他要五百兩的人.....
一時間店裡靜得嚇人。
但顯然這樣明顯的古怪安靜都沒有讓樓下小姑娘覺得有什麼不對,窗欞后的沈遇聽到這女孩頓了頓問:“你是也沒有五百兩嗎?”
還安慰程三:“沒關係的,我也沒有。”
這次沈遇抬手握拳掩唇,沒忍住,笑了。
程三這下子覺得這小姑娘有哪裡不對了,他笑著道:“你家大人沒教過你?一把扇子五百兩,你連價都不知道還?別說你沒有,就是你有五百兩買了回去也會被家裡大人罵死的。”
顯然程三這串話,女孩捕捉到了她認為的重點:還價。
然後程三和沈遇就聽到女孩問掌柜的:“五兩,賣不賣?”掌柜的沒說話,不光是這價還得離譜,是連掌柜的都發現這個女孩只怕來頭不小,一身衣服低調得很,但仔細看卻是西邊來的天水綢,最是柔軟舒服,是拿著銀子都沒處買的好東西。尤其是,她似乎對銀子價錢俱都陌生得很。
什麼人長到這樣年紀還不曾接觸過這些,不管是五百兩還是五兩,好像對她都沒有任何分別。
沈遇和程三也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
就在這時店外響起急促的馬蹄聲,樓下沈遇和程三看著下面女孩,臉色都嚴肅了起來。尤其是沈遇,他一顆心都開始往下沉。
樓下的女孩一聽外面動靜一直自在的臉色整個變了,直接就往櫃檯上爬,幾人還沒反應過來,女孩就已經從外面爬上櫃檯,跳進了櫃檯里,往掌柜前面那個櫃檯空間里一蹲,整個過程利索得很,不管是樓下的掌柜,一邊的小二,還是樓上的沈遇和程三都看愣了。
這樣氣度的姑娘,還不知到底是來自皇宮還是——陸家,掌柜怎麼敢讓她這麼蹲在自己一屆商賈下人之流的腳邊,掌柜慌得汗都出來了,不停作揖退讓嘴裡叫道:“姑娘,姑娘快出來.....”
只能著急,卻碰都不敢碰這樣一個人。皇宮還好說,這要是跟陸家那位有關係,那他就是一百個腦袋都不夠掉的。
那姑娘不僅沒出來,還把自己拚命往裡擠,使勁對掌柜噓,讓掌柜別說話,眼看外面人已經下馬要進來了,那姑娘直接兇狠地“噓——”了一聲,然後快速小聲道:“你別說話,也別怕,出了事本公——保你全家平安!”說著聲音一軟,“大伯伯,你現在先保我一程,別說話好不好?”
變臉速度之快,讓見多識廣的掌柜直接目瞪口呆。
沈遇彷彿還需要驗證一樣,從窗口看下去:果然是黑衣衛,是攝政王的人。其實看不看,他都知道是攝政王的人,能在京城裡縱馬的除了先前的陸相如今的攝政王,還能有誰。
一向輕鬆隨意的程三此時也噤聲了,看了沈遇一眼,發現自己朋友臉色白得嚇人,納悶極了,京城裡誰都可能畏懼陸相,唯獨沈遇不會。畢竟即使是陸相,對沈家,也是要拉攏的,更不要說陸相跟沈家的淵源可多著呢。
他卻沒想到沈遇下了樓,然後他就看著沈遇把黑衣衛打發了。
沈遇果然怕陸相,可程三怎麼都沒想到從不管閑事的沈遇出手管了這麼一樁閑事。直到那個姑娘從櫃檯底下鑽出來,髮髻都被壓歪了,正要笑的臉看到沈遇卻是愣了愣,篤定道:
“我見過你。”
篤定地就好像她進來的第一句話:“我要它。”
後來的故事大楚人都知道了,那把桃花扇是公主的,京城公子沈遇,也是公主的。
風過竹林,響起海浪一樣的聲音,連綿不絕。
真好聽啊。
四百多年前的人,沈遇早忘了。可四百多年前的故事,只要跟公主有關,沈遇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看著前方顧茴,輕聲道:“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那柄桃花扇,是我畫的。”他曾有很多機會告訴她,那柄扇子是他畫了放在程三店裡的,沒有用印,也改了習慣的筆觸。可每次看到她那樣歡喜那把桃花扇的樣子,他都忍住沒說,想當一個驚喜。尤其後來顧茴說那天她根本沒準備進這家店,經過門口時一偏頭看到這柄桃花扇才進來的。
那時沈遇每每想到這裡簡直害怕,如果不是這柄扇子帶來的緣分,他恐怕自己根本沒機會見到這位始終藏於深宮的大楚公主。每次公主出行,都是被人團團圍住,她的面前永遠放著屏風,所有人都知這位大楚的祥瑞公主,但宮外卻很少有人真正見過她的樣子。
不僅是因為她是公主,更是因為陸家子陸相後來的攝政王始終緊緊藏住這位公主。
那時沈遇甚至不止一次想,再晚一年公主十六歲就該出嫁了,即使以後再有機會見到公主也早已嫁作他人婦。只是想到這種可能,都讓沈遇后怕。
可偏偏那日他就興緻來畫了這麼柄團扇,偏偏巧得很被程三先看到,討到了他的店裡,偏偏後來公主經過這裡,偏偏轉頭看了那麼一眼。又恰好他那日沒去跟朋友喝酒,來到了這個偏僻的店裡。
一切都是剛剛好,差一點,他也許就會錯過公主一生。可偏偏,好像他們之間牽著一根線,陰差陽錯,就有了那一眼。
他想等到成親那天,他再告訴她,那時候她一定會瞪大眼睛,一定跟他想得一樣:他們兩人之間從開始就註定有緣。後來他們出逃,失了桃花扇,沈遇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可那時他想,他要親自再為她畫一柄桃花扇,給她講一講那柄桃花扇背後的緣分。
沈遇沒想到的是,他與顧茴之間的緣分好像從入修真界的那日開始就用盡了。兩百年,明明有那麼多時間,他居然始終沒有機會為她畫一柄桃花扇,始終沒有合適的機會跟她提起那柄桃花扇的故事。他們都在朝著長生努力,時間被無休止的修鍊填滿了,不管是下山歷練還是山上練習,他們都再沒抽到過一組,即使設法分在一起,也總會因為各種事很快分開.....
曾經大楚的兩年,好像長到一生,充滿了遇見和故事。但之後的兩百年,卻好像只有一瞬,他能想起的同顧茴的回憶,是那樣少,好像只有寥寥幾句,就說完了兩百年.....
沈遇看著她背影的眼睛覺得酸澀,他總覺得哪裡錯了,是他錯了嗎.....顧茴墜落魔窟后,他就後悔了,什麼長生,什麼修行,明明都是為了跟她在一起,到最後反而誤了同她在一起。他甚至驚恐得發現,他記住的她的所有樣子,都還是大楚歲月里的公主,他記不清後來的顧茴。
沈遇有一腔痛悔,他伸出手,想對她說:這次,咱們慢慢往前走,一起往前走,再也不要分開。
可轉身的顧茴卻無視他伸出的手,也好像並沒有聽見他說的桃花扇,她第一句話就是:
“道君,怎麼你一人賞竹?你的小徒弟呢?”這兩人,只看到一個,卻看不到另一個,怪讓人不適應的。
顧茴笑盈盈問,還往周圍打量了一圈,好像真的很納悶怎麼青雲道君在這裡,那個與他形影不離的小徒弟怎麼不在呢。
顧茴寒暄過,見過自己的命珠就著急走了,她答應了陸湛的,要是晚了.....想到陸湛陰陽怪氣的嘲諷,顧茴更著急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