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任天然交代了一桌菜,卻不請客人,別人請他也不去,就是他父子兩個同著媚香母女兩個坐了一桌,倒也吃得很為有趣。
媚香竟吃得有些醉態了。
席散,任天然叫車馬送他兒子回學堂,自己吃了兩個水煙,攜著媚香同到月台,坐在外國睡椅上賞月。
媚香倚著醉偎在任天然懷裡說道:“你看這月亮圓得有趣,若要永遠是個圓的豈不甚好呢?”任天然道:“月亮正如他有圓有缺,所以他圓的時候,人家覺得他有趣,若要永遠是個圓的也就沒有人覺得他的好處了。
你看那日頭,倒是永遠圓的呢,也沒有人說他圓得好么。
而且我看月亮最好是那將圓未圓之際,就是那花最好也是那將開未開之際。
”媚香嗔道:“你這話是嫌我是個已開之花不是?”任天然忙說道:“我說的這已開未開之花不是指此,你不要搞錯,我是講那花未曾開足則生機盈盈,還不曉得有多少好處在後頭,若開足了,也就不過如此為止。
至於你講的那一層,我生平最是不計較的。
我覺得男女相悅全在心性相投,若是心性不相投,就是男止一妻、女止一夫終身廝守並毫無意味,若是相投,就是男系重婚女系再嫁,其樂趣已要加人一等。
所以有一部筆記上說,有個女的嫁了頭一個丈夫死了不到半年,他就改嫁,嫁的這第二個丈夫不久也死了,他可矢志守貞,任你勾引逼迫,他也不再嫁、也不偷人。
有一個鄰居女的問他道:‘婦人家守節為的是從一而終,將來可清旌表,你既已改嫁,已算不得節婦,這回又何必苦守呢?’他說:‘我也不曉得甚麼叫做節婦,甚麼叫做從一而終,我但覺得頭一個丈夫他同我沒有甚麼恩情,自然也就沒有甚麼思戀,第二個丈夫雖然日子也不久,他待我的情分可真令我終身不忘。
他死了,我總還當他在生一樣,怎麼忍去再嫁他人?’其實像這種樣子才算真為著丈夫守節。
若專為著從一而終,可以博那朝廷旌表、門戶光榮,其心並不在他丈夫身上,這種守法只好算為一身名譽起見,守不守皆於他丈夫毫無王涉的。
所以我說男女之際總以心性為主,但是心性相投卻不能不借重於肌膚相親,甚麼緣故呢?肌膚譬如軀殼,心性譬如靈魂,人的知覺運動全在靈魂。
然而沒有軀殼你叫他拿甚麼去知覺?甚麼去運動呢?但是在那種有軀殼而無靈魂的人,可也就索然無味了。
”媚香道:“你說的這話卻還有點意思。
我從前也有兩三個客人,說句不要臉的話,不知怎樣陪著他睡著,那心全不在他身上,就算上了一回功課。
自從碰到你,這心不知怎樣的被你迷住了,沒有住的時候總想留你住下才了一件心事,及至住了之後,其實也並不是天天要想同你怎麼,但是不同你親熱親熱,就覺得渾身不是的,有時不在你身邊,那心還是在你身邊。
有一回,在別的客人檯面上竟不知不覺的叫了聲任大人,把人家笑了半天,笑的我好難乎為情。
這話不是灌你米湯,你也不要笑話我,這大約就是你所說的心性、肌膚、靈魂、軀殼的道理。
”兩人喁喁切切,不減那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只見媚香的娘走來說道:“你們兩個別著涼,進去吃稀吃罷。
有兩處來叫堂策,我看你有點醉意,已經替你回報了,吃了稀飯好好的陪著任大人團團圓圓的睡罷。
”媚香微笑道:“娘總是要拿人家開心。
”他娘道:“通共三個人在這裡,還怕甚麼羞?”說著大家進了房,吃了稀飯。
天也快土二點鐘,收拾就寢。
這一宵的美滿團圓,也不讓那一輪皓月。
又隔了兩天,王夢笙接到章池客的回信,才曉得范星圃因為他岳家母那位老管事的靳忠甫上年身故,接手的同那蕭氏姨太太是姘頭,處處偏著蕭氏。
范星圃放了江西臬司進京陛見的時候,就同著丈母、小姨子一齊到京料理他丈夫的遺產。
他小姨子華紫芳姑娘帶著幾個月的身孕,在 車上一顛到京沒有兩天就小產。
他因為要替這小姨子爭一分賠奩,所以沒有肯把他小姨子的事明公正氣的做了,還說是一位未出閣的姑娘,其實那小產的事京里親族都已知道。
范星圃替他丈人黎氏姨太太出名,叫他的兩個得用家人,一個叫侍祥,一個叫曾才,在宛平縣遞了呈子,告他小舅子串通管事霸吞遺產。
蕭姨太太也懼怯他的勢焰,請人出來說和,情願將家產平分,各自用人管理,彼此不相王涉。
他丈母也想答應。
范星圃不肯,定要將遺產分作三份,令他姨弟三人各得其一,還要提出五千銀子,作為他小姨子華紫芳姑娘的嫁資,並且要攆掉蕭姨太太姘上的那位管事先生。
宛平縣敢不奉令承教,就依著他的意思判斷,那個蕭姨太太的姘頭,在堂上大受申斥。
蕭姨太太沒法,只得忍氣吞聲的具了結,心裡可甚不服氣。
那位姘頭嚇的有一個多月沒有敢上蕭姨太太的門,等到范星圃出京才得重申舊好。
這管事的有一個把兄是在城上當書辦的,那天同他談起這番冤抑,那書辦說:“這有何難?你叫你那蕭氏的兒子出名,在城上遞張呈子,告他一個奸占妻妹,霸爭遺產,拿一千銀子來,不怕不打上面官司。
”那管事的回去同蕭姨太太在枕上細細的說起。
蕭姨太太滿心歡喜,就叫他托這書辦做呈子,送了一千銀子過去。
這書辦把呈子做好,叫蕭姨太太寫了報告自己到城上去遞。
他卻到晚上檢了這呈子,另外打了張四百兩的銀票揣在身邊,到那城上都老爺宅子里回道:“這華蕭氏的對頭是個大有勢力的人,別位老爺都不敢動他,只有老爺是向來不避權貴的。
所以告到台下,這裡有份敬意,說是如果攀倒了這對頭,還要報恩的。
”這位老爺正因為一筆利債逼的緊,想不出法子來,見了大喜,就替他像那俗語說的“灶老爺上天一本直奉”,登時就帶交這位欽差查辦。
欽差接了這道廷寄,因為帶出來的司官,都是些熟習財政講求兵制的,並沒有懂得刑名例案的人,正在躊躇,卻好到了江西,這郅太守也將將稟到,欽差曉得他是刑部有名的司官,就傳他來見,委他查辦,這郅太守就說:“大人委派這事,卑府也不敢辭,但是控涉閨閫非訊不能得實。
范臬司現在任上,他的那些家屬卑府怎麼好傳,若要卑府認真查辦,這事必得先將范臬司解了任,那時卑府方能下手。
”欽差說:“這話很是。
” 次日就咨請撫台撤這范臬司的任,文書上聲明除附片陳奏外,撫台見他已經出奏怎能不依,登時就撤了這范臬司的任。
那郅太守等這范臬司交卸,就會同南昌府出了票子,傳這范臬台的丈母華黎氏、小姨子小華氏即華芳、婢女鈴兒、春喜,家人侍祥、曾才,他那原稿上還有大華氏即華素芳。
那南昌府說:“這是現任臬台的太太,如何可以傳得?”硬拿筆替他勾去。
這郅太守把人證傳齊,在帶審局堂上,先提春喜上去問他:“小華氏天天同誰睡覺?在京城是怎樣小產的?”春喜始而推不曉得,郅太守就叫掌嘴,那小臉上每邊打了四土個嘴掌,那小丫頭子如何經得呢?只得供說小華氏即華芳姑娘是常常陪著范大人睡的,在京里小產也是有的。
又提了那玲兒上去,玲兒也是不招,又打了四土嘴掌,玲兒曉得這是有關老爺功名的事,熬著疼還是不招。
郅太守看這玲兒已有土七八歲,長的也還韻美,問起來是范太太陪嫁的丫頭,恐怕是范大人收用過的,必須拿他示威,用點嚴刑,這案情方可一鞫而服。
就吩咐把他身上衣服剝去,抬架子過來,這些差役就抬過一個天平架子,把這玲兒穿的綢衫小衫一齊脫下,郅太守叫把他胸口貼在架子上,雖沒有盤鏈子,也叫把褲管擲起跪著,臉上也沒有用杠子踩,但吩咐拿那細竹篾子編的一個帚子在背上打著,問著,這是傷皮不傷骨的。
可憐這玲兒也硬熬了一百多下。
他雖是個丫頭,平素范臬台夫婦都是輕憐重惜,連巴掌都沒有挨過,怎麼受得起這種苦,旁邊又有個已經認供的春喜證著,看來不招也無益於事,只得把那范臬台在京的時候,就怎麼樣調戲紫芳姑娘,這紫芳姑娘也就依從。
後來太太同外老太太也都曉得並未追究,這兩年也就彰明著陪老爺睡。
至於在京里小產,丫頭沒有跟進京卻不曉得。
郅太守聽他認了供,吩咐住了打,卻不放他下架子。
一面傳小華氏即華紫芳上去,這華紫芳哪裡肯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