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知怎麼,就想起了多年的那個冬日,他初次見到廢后,也是這樣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
這些年,他過得順心順意,每每想起鄭家恨意猶在,可更多的,卻是得意,鄭泓再強勢又如何,如今還不是全族皆亡,一絲血脈都未留下。
但今日,他隱隱地竟有些懷念,懷念起那時,他才土五歲,尚未及冠,還是錦衣玉冠,意氣奮發的少年天子,他見了鄭氏,不知她是何人,卻覺眼前一亮,滿心都是這是誰家女兒,竟是如此姿容。
後來,自母后處知曉了她是太傅之女,是母后召入宮來說話的,那日的驚艷便完完全全轉為了厭惡。
待他們大婚,他小意溫柔,鄭氏也還算識趣,倒也過得平靜。
今日又見了這樣大的雪,皇帝忽然有些想念起鄭氏來。
結為夫婦二土六載,自少年時起便相伴的人,再是怨恨防備,也少不得有許多溫存而寧靜的歲月。
何況鄭氏本就秉性溫良,賢淑端莊,有她在,後宮從未使他有過片刻煩心。
皇帝一想就想到了入夜,決定去仁明殿瞧瞧。
到了仁明殿,卻看到殿中走出一人來。
那人身著后服,自殿中迎出,像極了多年前,每回他來仁明殿時的模樣。
懷念之意蕩然無存,皇帝心中驀然間湧出無數惡意,當年他懼她畏她,不敢放肆,可如今這後宮,誰不是任他拿捏搓弄? 歌舞雖好,但皇帝看慣了,也不覺有什麼新意。
他望向皇后笑道:“歌舞遲兩日看也不急,朕與皇后的新婚之夜卻是等了許久了。
” 鄭宓不慌不忙,瞥了他一眼,嫣然笑道:“莫非陛下以為,臣妾心意,便僅此而已?” 皇帝讓她這一笑,撩撥得心癢,略略又多了分耐性:“那還有什麼?” 鄭宓轉頭望向前方,方才清泠如山巔之雪的管弦之聲驟然一變,插?入了婉轉纏綿的琴聲,殿外漆黑的夜色中,點點亮光由遠及近,中間襯托著一女子,彷彿自雪中走來的精怪,身段嬌軟,面容嫵媚,就像是專為勾引人心而生。
琴聲由絲竹烘托著,越來越纏綿,越來越嬌柔,越來越動人心魄,美人的舞姿和樂聲,眼波媚得似妖精一般,不住地朝著皇帝望,似是一隻柔弱無骨的手,勾上了皇帝的胸膛。
皇帝看得痴迷。
邊上來了一宮人,走到皇後身邊福下身,她手中捧著一壺酒。
皇后與她對視一眼,取過酒,替皇帝滿上,端起酒盞,送到皇帝唇畔。
宮道黑漆漆的,只有兩盞宮燈泛著微弱的光,明蘇走得飛快,步子一下下踏在雪上,發出的聲響,使得她心煩意亂。
只望皇后能多拖一會兒,免得她白白趕這一回。
她臉色極沉,走過一條宮道,尋了近些的小道,她的心其實亂的很,一面想著不該與皇后往來,一面又漸漸地著急起來,腦海中不住地浮現陛下拉著皇后的手,將她往床上帶的景象。
她的步子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急,在她自己都未察覺之時,她眼睛都急紅了,心也揪成了一團。
終於看到仁明殿的正門,明蘇快步奔過去,三步並作了兩步,敲開了門,直接往裡闖。
她穿過中庭,來到正殿,便見殿中只皇后一人愣愣地坐在那裡。
她身前杯盤狼藉,酒盞都被打翻,殿中還有香氣縈繞,邊上幾名樂伎手中抱著樂器在往外退。
光是看著這殘景,便可想得到方纔此處是何等歌舞香艷。
皇后低著頭,面色蒼白,整個人失魂落魄。
明蘇走到她身前,放低了聲,像是怕嚇著她,輕輕地喚了聲:“娘娘……” 暗,可見了她,就如同見了光明。
明蘇想起彷彿曾經有一回,她們在外逃亡,阿宓與她在一處城中走散了,相互尋了好幾個時辰,她終於在夜幕降臨前找到了她,那時,阿宓見了她,便是這樣望著她,喚她殿下。
明蘇說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想法。
但此時此刻,她的心一片柔軟。
“陛下呢?”明蘇問道。
“走了,帶著我為他準備的兩名美人。
”鄭宓說道,她停了停,又笑,沖著明蘇招招手,明蘇不由自主地湊近,鄭宓附到她耳畔,輕聲道,“還有一壺暖情酒。
” 溫熱的氣息噴洒在明蘇耳上,兼之暖情酒這般曖昧的話語,皇后的聲音像是從她的耳朵,鑽入她心中,像是什麼花精鬼魅,明蘇隱隱間心慌不已,忙退開了一步。
她的恐懼從她的眼中表露。
皇后看到了,頓了頓,情緒也漸漸地恢復了,她只是害怕,她只是恨意積在心中無處發泄,看到明蘇,她剋制不住地想向她靠近,想自她身上取暖,可她不想嚇到她。
鄭宓恢復了平日里的模樣,溫柔地笑了笑,道:“你怎麼來了?” 明蘇這才發覺,她白跑了這一趟,皇后自己已將事情擺平了。
她頓時有些窘迫,又覺這一路驚慌,一路急趕很是可笑。
可皇后卻道:“幸好你來了。
” 明蘇不解,她什麼都未做,只是白跑了一趟,皇後為何說幸好她來了。
她不解,鄭宓也未解釋,今日的事太多,她心頭亂得很,皇帝走後,她獨自坐在此處,既后怕,又因恨意,不住地想起舊事家人一處的歡樂,想起他們慘死的情狀,想起皇帝的手碰上她的身子,哪怕隔著衣衫,都是那般令人作嘔。
明蘇若不來,她不知如何撫平混亂的心緒。
只是這些都無法與明蘇訴說。
鄭宓沉默了片刻,想到方才明蘇就這般徑直地闖進來了,不由勸她:“下回,若聽聞陛下在此,你先命人通傳,以免衝撞了他招他疑心。
” 明蘇抿唇。
鄭宓怕語氣重了,像是在責備她這番好意,柔下聲,笑著道:“我不會侍寢的。
” 這是她第二回與她這般說了,上一回,明蘇心慌意亂,轉身便走,這一回她仍是慌亂。
然而隱約間又極不滿,反問:“若是今夜你沒能將他勸走,那要如何?” 鄭宓的笑意凝住,微微低了下頭,再望向明蘇時,目光愈加的柔和:“那我便再無顏見你了。
” 明蘇的心驟然間跳得劇烈,她想說我不在意這個,可話到嘴邊,她忽然想到,她今夜不該在此,她不該來見皇后,不該任由皇后撥亂她心緒,她該一心一意,想著阿宓才是。
頸間還掛著那枚小貔貅,阿宓如今還不知在何處,這貔貅又是如何自她身上流落出來的,可她卻在此地,聽皇后說這些近乎曖昧的話語。
明蘇的臉色霎時冷了下來,她淡淡地說了句:“娘娘見不見兒臣,都是娘娘的事。
兒臣冒昧打擾,便先告退。
” 說罷,不等皇后出聲,便立即轉身走了。
鄭宓聽慣了她的冷言冷語,雖刺心,但也知怨不得明蘇,她看著她的身形沒入夜色之中,忽然覺得,明蘇今日如困獸一般,彷彿有什麼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