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宓聽到廢后二字,心中一痛,維持著淺笑,又問:“廢后?那該是五年前的事了,這五年間,仁明殿便是空著嗎?” “廢后賜死當日,陛下便下詔封禁了仁明殿,直至娘娘入宮前,方解了禁,使人修繕。
陛下有口諭,為防耽擱修繕進程,誤了婚期,至娘娘大婚前,除了那些工匠,不許任何人踏足。
”雲桑說道,又恐皇后聽了覺得不吉利,忙道:“最要緊的是仁明殿的象徵,這是中宮居所,宮中的娘娘們哪一位不想來此,沾一沾中宮的福氣?” 鄭宓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一笑,安她心道:“本宮也這麼以為。
” 待她梳洗成妝,有宮人來稟,已有前來請安的妃子候在前殿了。
妃嬪們每日晨起都要向皇后 問安,若是皇子與公主,則晨昏皆要來仁明殿請安,是為晨昏定省。
不過皇家的孩子,稍稍長大些便都開府在外,忙著自己的事了,哪兒騰得出這一晨一昏的空當來,故而,便改了每月初一、土五,來向皇后請安一回。
今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土五,孩子們是不來的。
鄭宓看了眼殿中的銅壺滴漏,剛過了卯初,早得很。
她饒有興緻道:“哪一位來得這樣早?” 那宮人回道:“是淑妃娘娘。
” 鄭宓一怔,頗感意外,她記得,姑母在的時候,淑妃娘娘是從來不來問安,尋常連仁明殿的殿門都不踏入。
她曾觀察過,一年到頭,淑妃娘娘大約只在端午中秋或是除夕的宮宴上方會向姑母行上一禮。
那時宮中常有人暗諷淑妃為人太獨,孤高無禮。
怎麼從前被稱作孤高無禮之人,如今卻日日都來問安了,且還來得這樣早。
想到她昨日也是最後一個走的,鄭宓總覺淑妃怕是有什麼深意,便未耽擱,成妝更衣之後,扶著雲桑的手,去了前殿。
不想,淑妃卻未在殿中,只在她昨日坐過的那把椅子邊上的几上看到了一盞猶自冒著熱氣的香茶。
“淑妃娘娘往園中去了。
”一旁的小宮娥適時稟道。
鄭宓點了點頭,也跟著去了園中。
仁明殿的園子在前殿之後,園子不小,其中草木珍奇,假山閣樓皆備,既不失風雅,亦不減一國之母的莊嚴大氣。
鄭宓循著正中一條鵝卵石小道走去,走了不多時,便看到淑妃背對著這邊,站在一叢正當盛放的芍藥前。
她穿著一身雨過天青色的對襟長衫,發上是白玉簮,雅緻如煙雲環繞的遠山。
雲桑正要高聲通報,鄭宓抬了下手,止住她出聲,自走了過去。
行至五步之遙處,淑妃聽見了聲響,轉過身來,見了她,低身福了一禮:“臣妾見過皇后。
” 鄭宓從前覺得她過於嚴苛,如今卻因她是明蘇的母親,覺得很是親切。
她上前一步,扶起了她,笑道:“免禮。
” 淑妃便道了聲:“謝過皇后。
”站直了身。
走近了,鄭宓才發覺淑妃方才看的,並非是那叢芍藥,而是芍藥邊上極為素雅的一叢蘭草,只是方才,被她的身子擋住了。
“淑妃喜歡蘭草?”鄭宓問道。
淑妃一笑,道:“喜歡,很喜歡。
” “蘭草姿態端秀,幽香清遠,是君子之姿,難怪你喜歡。
”鄭宓說道,又看了一眼,素雅的蘭草之畔,栽的是張揚濃烈的芍藥,這二者天壤之別,可栽到一處,竟意外地不顯唐突,反倒濃淡相宜,很是和諧。
淑妃只笑而已,未再多言。
天色尚早,東方天際還是青灰色的,隱約有紅光綻放,晨風吹拂,涼爽舒適。
只是這時節,此時的清爽也只得這片刻而已,眾人皆知,不出半個時辰,必然又是旭日當空的炎炎酷暑。
鄭宓一面與淑妃說著話,一面暗自打量她,越看越覺,她早來也好,晚去也罷,似乎都無深意,只是想在這仁明殿中多待一會兒。
這念頭,荒唐得很。
鄭宓暗自一哂,目光掃過芍藥后的矮樹叢,笑意便凝滯了。
那處草木掩映,茂密枝葉交叉,墨綠色深處,是一處閣樓,那是明蘇年少時,讀書的地方。
宮中進學的皇子眾多,但喜好讀書的公主卻極少,且即便喜歡,按宮中的慣例,多數也只配上一名女先生也就罷了。
但明蘇不同,明蘇好學。
她從三歲時,由淑妃親自開蒙,讀了兩年蒙學,輾轉到了這仁明殿中,跟著皇後進學,直到七歲,皇后求了皇帝,為明蘇單請了一名老翰林,又在皇宮的西南角,單辟了一處殿宇出來,專供她讀書。
只是,即便她有了專門進學的殿宇,但她還是喜歡來這座閣樓溫習功課,完成先生留下的課業。
仁明殿與她的貞觀殿不遠,路上耽擱不了多少功夫,皇后也就由了她在此。
明蘇好學,狠得下心苦讀,她的詩文一向比諸皇子寫得好,她讀史也比諸皇子透徹,她的字更是嚴寒酷暑,四季不輟地苦練出來的穩健遒勁。
只是那時候,皇子們都沒拿她當回事,哪怕她讀成了才學蓋京華的局面,又能如何,不過是名公主罷了。
鄭宓曾聽過宮人私底下議論過此事。
她聽得很不是滋味,更是心疼明蘇。
她怕她不知疲倦,不知歇息,累壞了身子,時常尋她說一會兒話,或是領著她去園中走一走,望一望綠色的草木,與遠處的殿宇樓台。
明蘇性子好,由著她,有時苦思被打斷,也不埋怨,總是她想做什麼,便陪著她做什麼。
那一陣,她學琴到了瓶頸處,入宮來請姑母指點,明蘇正換乳牙,不愛開口。
她練琴之餘,每隔一個時辰,便來逗她說話一回,好讓她歇一歇。
可惜明蘇定力好得很,讓她逗得想笑了,就抬頭,用盛滿笑意的眼眸望她一眼,就是不出聲。
可她越是不開口,她偏就越是想聽她說話。
那日,明蘇在窗下讀《左傳》,她在她邊上奏琴,奏的是幽緩的曲子,合著青白釉香爐裊裊升起的水沉香的沉靜氣息,室內一派清幽雅緻。
一曲奏罷,明蘇擱下了筆,看著她,似乎有話想說。
鄭宓便等著她開口,明蘇眉眼間略顯糾結,過了一會兒,還是低下頭去,拿起筆,繼續書寫。
鄭宓見書桌上,硯中的墨用盡了,便上前去 ,替她研墨。
時辰已不早了,將至亥時,明蘇還余了些功課未完成。
鄭宓就在旁看著,或是為她研墨,或是替她斟茶,只是陪著她。
直到亥中,她停了筆,終於寫完了功課,鄭宓方笑著道:“殿下辛苦,可要臣女為您捏捏肩。
” 她們時常一處玩,這般玩笑話是常有的,明蘇一汪水眸中笑意溫柔,搖了搖頭。
鄭宓想了一想,又從袖袋中取出了一方小小的印鑒來,放到明蘇手中,明蘇低頭把玩,看到底下的印文,笑意布滿了她的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