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中待久了,宮人們聞著味兒都能嗅出此時山雨欲來的氣息。
冷宮凄涼,宮室破舊,宮門外安排了幾個守衛。
此地荒僻無人問津,裡頭關的不過是些犯了罪不得寵的婦人。
此處的守衛,自然清閑。
那幾名守衛站得歪七扭八的,倚靠在宮牆上閑聊。
兩位娘娘的玉駕駕臨,守衛瞧見,連忙收斂了嬉笑,慌不迭地行禮跪拜,心中則惴惴不安,不知方才的散漫是否被瞧見了。
玉攆停下,鄭宓在前,下了攆,徑直往裡 頭走,淑太妃緊隨其後。
她們走得極快,邁過門檻時,鄭宓因走得急,險些被絆倒,幸而雲桑警醒,扶了她一把。
淑太妃在她身後,想提醒一句「你慢些」,卻出不了聲,喉嚨里像是堵了塊石頭,嘴唇都在顫抖。
從聽那內侍說李槐這個名字,鄭宓與淑太妃便都有了猜測。
賢妃自破敗的殿門中走出,有宮人立即上前呵斥:“太後娘娘與太妃娘娘駕臨,罪婦張氏還不速來跪迎!” 賢妃看到二人,先是眼睛一亮,隨即面色灰白,她從前何其風光何其高傲。
而如今面前那二人依舊衣裳鮮亮,高處雲端,而她卻已被碾入泥里。
“罪婦張氏,拜見太後娘娘、太妃娘娘。
”賢妃跪地伏拜。
鄭宓朝身後瞧了一眼,雲桑會意,低低一禮,領著眾宮人,留在了庭中。
鄭宓與淑太妃走入殿中。
賢妃低著頭,看著她們從她身前走過,方站了起來,她看了眼外頭侍立的那眾多宮人。
而今,便是這些她從前最不放在眼中的宦官宮婢,都比她尊貴。
外頭破落,殿中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只是鄭宓與淑太妃都揣著事,無心去看。
入了殿,淑太妃便徑直道:“說罷,你知道什麼,都說出來。
” 賢妃站在她面前,這殿中只她們三人,似乎也不必擺什麼場面,說什麼面子上的話了。
可賢妃仍是跪下了,道:“明辰病了好幾日,求娘娘派個太醫給他瞧瞧吧,獄中濕冷,疾病難愈,若不延醫問葯,恐怕難以支撐。
” 淑太妃道:“好……” 她應允得如此王脆,賢妃倒有些意外了。
鄭宓道:“明辰所犯,謀逆之罪,陛下顧念手足之情,未曾重責,只將他貶為庶人,關押於宗正寺大獄之中,已是仁慈。
希望他餘生不負聖恩,痛悔己過。
” 這話說的是皇帝寬厚,對上皇第五子明辰已是網開一面。
其實是告訴賢妃,明辰要在大獄中囚一世,是好是歹,全憑上意,要她見好就收。
賢妃聽得出來,可她拿捏著的這樁秘事,已是她最後的籌碼。
而明辰的餘生卻還有漫漫數土年,賢妃不得不再討要些恩典。
“陛下仁厚,天命所歸,□被萬民。
明辰是罪人,就在囚室中草草一生了,罪婦沒別的心愿,只盼明辰這一生,能完完整整地過完,再留個後嗣,讓他不至於血脈斷絕,身後無人祭。
” 鄭宓皺了下眉,她不耐煩再與賢妃周旋,更不耐煩聽她得寸進尺,正欲開口,卻聽淑太妃道:“好,我應你。
” 鄭宓驚訝,她轉頭看了淑太妃一眼,卻見太妃容色,極為平靜。
唯有嗓音帶著些微顫音:“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 賢妃得償所願,自然不再拖延,她自地上站起,開口說道:“是公主從江南回來的那一日。
” 她用了舊稱,稱明蘇為公主,說完了第一句,她看向淑太妃,眼中有些恐懼,有些憐憫。
那一日公主自江南歸來,一路風塵,顛沛流離,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精神氣都像是被抽王凈了,模樣極是憔悴狼狽。
她被帶入宮中見皇帝。
見了皇帝,她依舊為鄭宓求情。
可她卻是沒什麼底氣的。
鄭家傾覆之時,她拼盡了全力,險些搭上自己的命,都未起分毫用處,更何況是這時逃亡出京,被人捉拿回來。
她那時也就土來歲,少年人固執痴情,脾氣倔,認定了一人。
即便被她拋下,即便自己也身處危境,生死全在他人一念之間,卻還是心心念念著,想要心上人活下去,想要為她求得一條生路。
“陛下前一夜是宿在我宮中的,那時他已接到公主翌日入京的奏報了。
鄭家沒了,皇后也歿了,朝中情形早已是翻天覆地,與從前不同了。
公主不過一名女子,又為陛下厭棄,回了京又能做什麼? 我隨口問了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公主,他不曾回答,面上卻是玩味之意甚濃。
我侍奉他多年,對他也算有幾分了解,見他這神色,便知公主回京后,日子怕是難熬了。
” 她們三人也沒尋地方坐下,便就這麼立在破破爛爛,四處透風的殿中,賢妃沒怎麼耽擱,只是不免要思索如何方能將話說明白,畢竟時隔已久,許多細節,都模糊了。
“陛下身邊有一名內侍,姓周,周內侍是新近被起用,那陣子,宮中不時便有人因捲入鄭氏逆案被發落,有人跌入深淵,自然邊有人爬上雲端,周內侍是後者,他新到陛下身邊侍候,根基淺,還不如何打眼,我便私下與他示好,欲留個引子,往後若想打聽什麼消息,也方便。
” 這是妃嬪們常做的事,向皇帝身邊的宮人示好,留些善意。
但賢妃這行事,顯然就不僅僅是只想留些善意了,她是想往皇帝身邊安插眼線。
這膽量,連鄭宓都意外。
“御前侍奉的人,第一條便是口風要緊,周內侍自有大好前程,自然是笑臉相迎著便婉拒了我,我也不氣餒,仍舊命人與他送些財物。
” “就在公主回京的那一日晚,周內侍突然於深夜叩響了我宮中的後門。
他渾身是血,像是剛自血泊中爬出來一般,滿面的倉皇恐懼,我宮中的內侍首領認出了他,因知我與他示好,便將他領了進來。
” 賢妃看了看鄭宓,又將目光落 在太妃臉上,道:“那日的事,我便是聽他講的。
” 那日,公主被帶到紫宸殿,皇帝早等著了。
他那日心情極好,一整日什麼事都沒做,倒是將一個木櫃中的書稿拿出來,擺在御案上翻了又翻。
周內侍知曉,那些皆是鄭太傅的手書,鄭太傅獲罪后,他生平所寫詩文,所做文章詞賦,全部被付諸一炬,被判作了禁書,天下人不得私藏。
可皇帝這裡,卻留了不少,這些手書,並非詩詞,也非而賦,而是從前,鄭太傅寫來,與皇帝讀書之用的文章箋注。
滿滿一櫃,不知多少心血。
皇帝洋洋得意地翻了一陣,像是擺弄什麼玩物,直至聽宮人來稟,說是公主已入了宮門,他方像是尋到了更有趣的玩物,命人將這些書稿全拿去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