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管家走出醫院之前,嘴上重複念著顧微庭的吩咐。
遇著要緊的吩咐,生怕忘了其中任何一個,念多幾遍不容易忘。
去報社、巡捕房打招呼,然後去找一個叫阿牛的跑當小鬼,最後再回公館翻日曆挑個好日子,讓甄鈺真正的連皮帶骨許人。
巡捕分房到處有,管家決定去四馬路的總巡捕房,站在日頭下等了一會兒,沒等來一輛車。四點鐘敲過,再耐著性子一等,便有叄部黃包車由北往南,魚貫行來。
前頭兩輛黃包車車夫腳步未停,車輪骨碌轉,直往前面奔,只有末尾那輛黃包車停下來兜生意:“坐車嗎?”
方管家道出自己要去的地方,車夫臉色卻是變了一變。
對於普通材質來說,路過巡捕房是一件很討厭的事,動不動就要被阿叄們為難。
吃血的阿叄,不給吃血,嘴裡就念著什麼“Dammit,to face jail time”。
聽不太懂洋文,車夫也猜到那是什麼意思了,愁苦起來:“去行里啊……我在遠處停,儂自個兒走一段,成不?哪裡的阿叄吃血……不敢路過。”
“可以,走一段便走一段吧。”幾句話講明白了價錢,奔向巡捕房。
到了下午四五點,馬路熱熱鬧鬧,不大好走,打抽風的、賣餛飩的人塞滿的道路。
粵人挑矮式擔子在左街邊賣,揚幫和其它幫挑著高式擔子就在右街邊賣。一眼就知賣主打哪兒來,因為只有粵人才挑那矮式擔子賣餛飩。
粵人的生意火紅些,他們不吝嗇發出聲音,敲竹片還要扯破喉嚨喊:“賣蝦肉餛飩,新鮮的蝦肉餛飩。”
聲音引來了不少人,一碗要小洋一毛,手頭緊些的,聞個香噴噴的味道就掉頭走人。
方管家坐車經過,把眼睛往粵人擔子前瞧了幾眼。
小寶弟近來胃口不大好,思故鄉小食,但顧榮金帶她上粵菜館吃,她又說少了味道,吃沒幾口便又不吃了。不知道粵人賣的餛飩,有無小寶弟故鄉小食的味道。等把顧微庭吩咐的事情辦訖了,再回來這兒帶碗餛飩回公館。
方管家這般想著,收回了目光。
車夫一刻未停,往前拉車,將到巡捕房門口,輪子停住不轉了。
方管家下車付錢,給了五角,車夫還沒伸手收下,前面來了一群氣勢洶洶的阿叄,追著一個瘦小、皮膚白皙的跑當小鬼。
阿叄嘴裡咿呀阿嗚的,洋話說不標準,中文也說不標準,聲音聒噪吵耳。
聽見阿叄的聲音,車夫神經一根一根緊繃住,面前的錢都無多餘的力氣去接,明明也沒犯錯,還是拉起身後的車,一溜煙逃了。
方管家重睫視跑得氣喘吁吁的跑當小鬼。嘿,忒巧了,是顧微庭要找的那位阿牛。前一段時間,顧微庭和阿牛走得近,神神秘秘的,不知在交流什麼,一來二去,方管家也記住了阿牛。
阿牛體弱,跑得一步一個粗喘,汗如黃豆般滴下,再跑多幾步,腳下一個抽筋,重重摔到地上去。
一時間,膝蓋、下頜和手掌都破皮流出血珠子。
後面的阿叄見阿牛摔倒在地,得空喘息,把鬍子上的汗水擦去。
熱突突跌了一交,疲憊加上疼痛,阿牛更加跑不動,面朝泥地沒起來。走在最前面的阿叄上來,毫不留情,一腳踩住他的尾椎骨,足底好似踩著一條魚一般,他惡聲道:“run!run!run!give money!money!money!”
阿牛用中文和英文回:“不是我!not me!”
阿叄是耳閉了,哪管腳下的阿牛叫喚,笑嘻嘻說:“Damnit,to face jail time.”
“癟得生水!”阿牛梗著一截紅脖子說出洋涇浜英文。
方管家聽得懂money一詞,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兒,任掏出了錢,說:“我有money,我有。”
阿牛吃了一嘴的泥,牙齒縫被泥塞滿了,見方管家出手相救,他更是急了眼,臉紅脖子粗:“不要給!”
方管家不聽,還是給了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叄笑呵呵,接過錢就走:“Hun,Hun.”
不待人走遠,方管家的一把老骨頭彎下,將阿牛扶起來。阿牛單腳而站,拍去身上的黑灰,方管家遞一張手帕過去,問:“小鬼,你這是犯了什麼事兒?”
“他們說我隨地大小便。”阿牛拒絕接過手帕,繼續用他那不幹凈的雙手拍灰塵,勉強拍乾淨,往旁邊吐一口唾沫,順便把嘴裡的泥土吐出去,“不是我,我只是路過,隨地大小便的癟叄跑了,他們就反過來抓我,你不應該給他們錢的,就算給,也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