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頭柜上放著一張病歷,用連體洋文寫的病歷,甄鈺英文程度不高,逐個單詞逐個單詞認真地看,也是看不懂,像個一字不識的村牛,沒些起倒之際,給顧微庭施手術的醫生悄無聲息踱了進來。
醫生那張面龐兒紅潤到那頭兒了,白髮快把原本的金髮覆蓋住了,想來年齡有五十,身上發著股悶人的煙味,來查房之前,定在辦公室里吃了煙。
甄鈺定死要知道傷情,用不標準的英語問醫生。
“能醒來就沒什麼問題,只是腦筋受了傷,醒來后可能會有些異常。” 醫生背著手,反用中文回甄鈺。
說訖,讓甄鈺得空去弄個住院手續。
說的話教人受熱,醫生一離開,甄鈺只坐在哪兒瞎扯白,扯了半天,顧微庭還是死氣活樣的。
斜抹屋角的那點光輝一點點消失,今夜好清光,不見纖凝,風也涼,颯辣辣吹來遍身松爽。
甄鈺一夜未合眼,看著嬋娟出現、消失。天才然亮,巡捕房裡來了人,是公共租界的探長周啟明。
周啟明踩著一陣吉格吉格的皮鞋聲來到病房,兩隻眼睛是一眼就認出了甄鈺,愣得倒吸一口氣。前先調查周姆媽的案子大大失了面子,名譽沒有,金錢也沒撈到一筆,最後還受到了白眼。
周清秋在公廨鬧不出個理,轉去巡捕房暗指甄鈺是兇手,毫無證據,手上拿來了不少金銀財寶,巡捕房的人著了周清秋過縱的道兒,周啟明亦是貪得無厭,利令智昏,偷偷展開調查,想查甄鈺的跟腳,顯顯能幹,結果邁出一步就撞到了一堵牆。
那會兒名色是師生關係,顧微庭坦白與甄鈺在當晚發生了首尾,照證甄鈺的清白。周啟明心裡嗔顧微庭沒師德,吸飽了西洋的新空氣回來與學生活動,嗔歸嗔,他也無法可施,趕緊收了手,但顧微庭抄空兒帶著酒水去了一趟公廨過采,暗暗打了個保持距離的關節,聊天時裝作嘴快,把周啟明的過失抖了出來,振振有詞,似乎還有要打官司之理。
公廨的上司知道了,面色嚴厲,狂罵周啟明是蠢貨,輕信浮言,活埋好人。
歸根一句話,有錢就是好人,也是諷刺極了,真要氣煞人,周啟明撞牆後悔:“為這銜口墊背的財寶,惹了一身罵,肏她娘的,那蠻氣囡囡攘死我了。”
周啟明一敗,把巡捕房的名聲也給敗壞了,他強作笑容對付,含糊過去。
謀殺這種事情在租界一向管得嚴緊,他這般做,不就是砸了自家的招牌么。
吃了好大的虧,周啟明無可辯駁,啞子吃黃連,到現在還是說不出的苦,想起腦後帳,如今是不大想上前干涉該樁事體了,可又偏偏發生在公共租界,兩車相撞撞毀了不少建築,而肇禍的車還逃了,究竟有無惡意,公廨要查一番,查明白后問人索錢充公。周啟明被作準來查,他欲哭無淚,只能自認為晦氣,生怕這次又弄出個新鮮的話把了,吶吶半晌,賠笑臉問:“甄小姐有時間嗎?我可以問一些事情嗎?”
甄鈺雌沒答樣,沒拿正眼瞧周啟明,大略情形她都曉得就到醫院裡來了,在這件事上,她暫時就是個圍觀者。周啟明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顧微庭,腦殼瞬間要裂開,好端端的怎麼又扯上顧家了,顧微庭才接管顧家產業不久就發生了這種事,莫不是受人暗算了?他可不想再查暗算、謀殺這種案件,在裡頭站了一會兒,等不到一句話,也沒有運智,摸著腦後的辮子,心中自忖,如何想蒙蔽上頭,把這事兒當作意外案件來辦理。想不出來,也呆不住,於是腿似肉筋肉扭傷,灰溜溜地離開,雙腳未停留一刻。
甄鈺不睡不吃,痴痴的候著了一夜,一看壁上的鐘十點剛到,再撐不住,臉頰貼在顧微庭手背上打盹兒,睡了一個小時,耳朵痒痒,又聽到許多雜音,眉頭不由皺起,蘇醒過來。
病房裡一時多了許多人,昨晚來的醫生在給顧微庭檢查瞳孔和胸口,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便教他好生歇息,沒再說什麼,笑著離開了。
甄鈺心裡五味雜陳,嘴角彎下,淚眼溶溶,她這般狼狽,又動人之憐。
顧微庭伸出指尖接住甄鈺從眼角溢出的眼淚,半腳入土的人了尚能塌著眼皮笑說出沒力氣的話:“我還以為你是屬麵筋的。”
“我不是屬麵筋的。”甄鈺反駁,似怨含顰望著顧微庭,“我大概是屬鼠的。”
“為何?”顧微庭腦袋沉重,無法琢磨甄鈺的話意。
“兩下里怯得很,與老鼠一樣。”甄鈺胡亂抹去眼淚,信口回答,“你昨日昏著,我說著洋涇浜英文和醫生打交道,怕他笑我怯,今早公共租界的探長來,我裝作態度鎮定,其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巴巴盼你快快蘇醒擋了我的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