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多久?”方停瀾問道。
“沒多久,一天一夜。我都做好為你挖個墳的準備了,結果你哼哼唧唧硬是死不了,”海連又倒了點水,遞到方停瀾的嘴邊,“他們說禍害遺千年,果然沒錯。”
方停瀾樂了。他就著這個姿勢喝了幾口水,等自己稍稍恢復了點力氣后才撐坐了起來。
一翻起身,他這才注意到自己上身赤裸,只蓋著一件灰藍色的外套,是海連的,而夢裡那如影隨形的徹骨冰冷想必就是腳下石頭和颼颼寒風導致的。
“你不會讓我在石頭上躺了一天吧?”方停瀾說著就打了個噴嚏。
“怎麼可能,”海連指指一旁,“包紮后不方便重新穿回去,所以乾脆給你去去水汽。”
兩步外架著一蓬小小篝火,確實正在盡職盡責地烘烤著幾件衣裳。方停瀾無奈地搖搖頭,將蓋在自己身上的外套遞給海連:“把衣裳給我吧。你自己的也穿上。”
海連一手結過外套,一手摸了摸晾掛的袍腳,確認已經干透了后才丟了過去。
那夜的兵荒馬亂留在身上的痕迹一時半會是消不了了,方停瀾渾身痛依然是痛的,但確實沒有了先前失血過多時的暈眩感。胸口尚有一些沒擦去的血塊與草木灰漬,傷口處則已經包紮妥當,用的繃帶是海連內襯的兩條袖子拼接成的,肩頭打了個利落的兔子結,隨著他穿衣動作時微微晃著耳朵。
方停瀾不禁抿起一個笑:“我昏迷的這段時間裡,也沒船過來么?”
“沒有,”海連答道,“我們大概是往東南方向漂的,總不會離沙鬼灣太遠,等上幾天,應該能碰到一艘商船。你躺著的這段時間我幹了不少事,”他示意山洞角落,那裡丟著一隻破破爛爛的木箱,“我找到了水手的供奉。”
“供奉?”
“就是在我們之前落難到這裡的人留下的東西。”海連解釋道,“海上的規矩,如果水手能獲救,他必須要在一年內回到原島為感謝海神的仁慈做一些供奉,不然家族會被詛咒,子孫不得善終。”
“看來這個神明挺小心眼。”方停瀾評價。
海連揚了下眉角:“海神本來就是凶神。”
神是凶神,人卻非惡人。借凶神之名,為其後又遭遇不幸的人給予一點善意的幫助,這大約才是這項傳統能一直流傳下去的原因。方停瀾沒有說破,轉而問道:“箱子里有什麼?”
“兩枚金戒指,幾個勉強能用的罐子,一根魚叉,一包糖,還有酒——我給你消毒用了半瓶,我自己喝了半瓶,剩下四瓶。”
“沒有食物?”
海連撇了下嘴:“沒有,得去現抓魚。你餓了?”
“不怎麼餓,”方停瀾搖搖頭,“就是沒什麼力氣。”
海連想了想,還是站起來拎起了那根魚叉:“那你再休息一會兒。”
海連離開后,方停瀾靠坐在岩壁上繼續養神,身上的衣裳帶著柔軟的溫度,沒一會他又睡了過去。
等他再醒來時,海連正低著頭給魚刮鱗剖腹。刺客的手掌單薄十指修長,拽壓撥划間掌骨在肌膚下起起伏伏,指尖一片艷色淋漓,方停瀾見過東州冠絕京城的琴姬,也見過了南境里翻指如蓮的妙人,但他是第一次見有人將這血腥俗事做的如此賞心悅目。他的視線慢慢移動,從精瘦的手腕一寸寸往上,不動聲色地轉到了頸側,冬裝的衣領掩住了前襟,但方停瀾還記得夏末時對方那件灰衫穿在身上的模樣,青年前額的亂髮擋住了他的半張臉,僅可見的只有微微抿起的嘴唇和髮絲晃動間一閃而過的纖細眼睫。
方停瀾莫名覺得有點口乾舌燥。
他剛想移開視線,海連卻驀地抬起了頭:“你醒了?”
大概是自己蘇醒后水喝得太少了,燥熱感愈演愈烈,幾乎要沿著喉管往下燃燒。方停瀾乾咽了一嘴的空氣,聲音沙啞:“醒了一會了。”
海連皺了皺眉,注視了一會方停瀾后說:“你怎麼臉紅得這麼厲害。”
他說著便放下手裡的活,欠身過來,用沒沾血的手背貼上了男人的額頭,片刻后嘖了一聲,“真有點發燒了。”
四荒八方諸神在上,方停瀾從沒如此慶幸過自己真的在生病。
他閉上轉了一輪君子守禮之類的狗屁話后總算定了定神,再睜眼時又是遊刃有餘的方停瀾了:“折騰得一身傷,又在海里泡了那麼久,發燒也正常。”他頓了頓,尾音刻意咬出了一點虛弱的味道,“只不過得勞駕海連閣下照顧我了。”
他每次這麼調戲,效果都立竿見影。果不其然他的小海盜又沒好氣地瞪起了眼睛:“不用你說我也會照顧你。”
話雖如此,二十年來海連卻鮮少有照顧人的時候,他的朋友要麼是無賴要麼是硬漢,從來用不著他操心;海語倒是病過,但小姑娘嬌嬌的,跟方停瀾這傢伙又不一樣——何況他從沒想過方停瀾有如此弱勢的時候。此刻兩人離得極近,與他手背相貼的那片肌膚燙得厲害,彷彿他碰觸的不是方停瀾的額頭,而是灼灼跳動的心臟。
海連倏地收回了手:“……你還有哪裡不舒服?”
“沒了,”方停瀾笑笑,“硬要說的話,我有點渴。”
78.
入夜後方停瀾的病情似乎加重了,他嘴上起了一絲絲皴裂,喝下的一罐水沒一點作用。他病癒重,卻仍強打著精神不肯睡,海連氣得又要罵他,卻被男人拉住了手腕。
“你又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方停瀾半眯著眼,聲音有氣無力,“臨歲不要發脾氣,不然一年都會不順利,你爹娘沒告訴過你么?”
海連一時語塞:“我早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