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歷的十二月廿七是一年一度的返魂節,和東州四月的懷冥節一樣,是專屬於亡靈的節日。這一日不管是緹蘇人,莫亦人,繁水人,大川人……都會舉家前往墓地悼念自己故去的親人,等到這一天過去后,他們便可以開始為新年的慶祝與狂歡做準備了。
但節日的前提,是他們得在陸地上,在顛沛於海上的人們,他們對日期年歲的概念早已模糊於亘古不變的起伏波浪之中,此時所有人心中只明白一件事——十二月廿七日的正午,費科納的艦隊已經距離沙鬼灣不到一百海里。
“這天氣,要糟啊。”海連身邊有人在感嘆,“外面看樣子隨時要起浪,這仗不好打。”
“怎麼會?”海連問道,“只要舵手經驗老到,一般都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你以前是毒蜂號的人,可能不清楚,”那人搖了搖頭,他解釋道,“毒蜂號是小船,和咱們女妖號不一樣,小船不管是升帆還是轉舵都要輕鬆得很;而咱們想要掉個頭轉個彎,那可就麻煩多了。女妖號雖然船板是允海上排得上號的硬,但再硬的船也架不住海神大人不給面子,真要一個側浪過來,就徹底完了。”
他說話時,懸挂在艙室內的風燈搖晃的幅度也在不知不覺中慢慢變大,起風了。
“算了算了,咱們操這個心也沒用,聽天由命。”那人嘖嘖唏噓著,將鯨骨彎刀插在腰側,又叮囑道,“對了,你上來的時候記得把燈滅了。”
“知道了。”海連朝他擺擺手。他最後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裝備,匕首,鯨骨彎刀,煙霧彈,暗袋裡的三枚刀片,防水筒里的火引……青年扯了扯自己的半指手套,讓它更緊密地貼合與掌心中,他熄滅風燈正要上去,忽然又轉身回到床前,把藏在枕頭裡的那幾封父親的信箋掏了出來,一股腦也塞進了防水筒中。
海連推開艙門的剎那,便嗅到了咸腥而鋒利的空氣里蓄勢待發的火藥氣味,所有人已經各就各位,炮手最後一次疏通炮膛,水手們焦慮地把彎刀拔出又塞回,上尉拿著望遠鏡,和大副正在商量著什麼,看見海連出來后便沖他笑著喊道:“咱們的王牌登場啦!”
“王牌也得有個好牌手打出去才行呀。”海連笑著回道。即將到來的戰爭沒有對他產生任何影響,相反讓他正處在一股奇異的亢奮中,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身體都比平時要輕盈幾分。
刺客應該對廝殺從無畏懼。這是盲鷹阿格教給他的第幾課,他也不記得了。
青年看向船首,陳舊而巨大的女妖雕像雙肩拱起,兩隻長滿藤壺的手臂撐在兩側,赤裸的身軀肌肉緊繃,她抿唇昂頸,彷彿隨時都要掙脫船體的束縛,縱身一躍入前方那片正在慢慢聚集成厚重雲層的陰霾之中。在藹藹如墨的雲層之下,沙鬼灣也慢慢朝來挑戰它的大軍伸出了獠牙。
第48章冬雷震震
你能看見雲是如何飄蕩,堆疊。你也能看見雨是如何慢慢落了下來。
你看不見的只有風。
一開始這個頑皮傢伙只是讓浪尖更加用力地拍打船身,漸漸地人們會感覺到臉頰彷彿被一把銳利小刀給劃了兩下,再到讓大夥不抓住點什麼就沒法在甲板上站穩,完成這些惡作劇,北風只用了不到一個鐘頭。
主桅的橫帆已經鼓脹成滿滿圓弧,像一個胖子穿上了一件不合身的短衫,肚皮上的紐扣隨時都會崩裂。女妖號上的所有船員一邊罵著娘,一邊趕緊從箱子里撈出一件斗篷穿上,可惜斗篷也沒什麼大用,擋雨的風帽根本沒法在頭上呆上一秒鐘,便成了贅在腦後的一個扁圓。這樣過勁的烈風甚至讓女妖號比預計的要快了近三個小時就與莫亦人的軍艦在海面上遙相打了個招呼——對方也不好受,在浪中同樣起起伏伏,如果不是他們的將軍下了死命令要守住防線,恐怕每一個人現在都想收帆回港。
上尉操心炮膛會進水,耽擱即將發生的海戰,於是早早去了炮樓里安排,留在甲板上負責布置的則是海連和大副,大副得一直盯著羅盤掌舵,指揮船員如何與風雨戰鬥倒成了海連的工作。青年此時兩鬢透濕,臉上泛起蒼白的寒氣,偏偏瞳中精亮,他隨手扒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沖桅杆附近的人喊道:“太快了!再不撤一面帆船會歪的!”
“已經在撤了!”水手們回道。
轟隆一聲,降下的船帆沒能直直落地,而是搖搖晃晃地飄了一段距離,把正在加固腳索的一名水手給兜頭蓋住了,人群中響起幾聲大笑,勉強沖淡了緊張的氣氛,唯一沒有笑的只有海連。他手擋在額際向上看去,面色愈發凝重——撤下一面帆后,船的顛簸確實沒那麼劇烈了,僅剩的桅繩綳得筆直,這些繩索盡職盡責地牽著主桅上的橫帆與風神進行著角力,副桅上許久未經船廠保養的軸承發出滯重的吱呀聲音,在浪與雨中愈發刺耳,海連看了一眼頭頂不堪重負的頂帆,嘖了一聲:“把東西給我,我上去看看。”
“現在上去你不要命了?!”大副驚道。
“死不了。”海連丟下這三個字,他接過船員給他的工具箱挎在肩上,踩著起重門吊便竄上了主桅的瞭望台。瞭望台上的船員同樣在冬雨里凍得戰戰兢兢,牙關都在打擺子:“海海海海連,上面……”
“我知道,有點鬆了。”海連掏出繩子飛快而熟練地在自己腰上纏出一個日字結,“照這個速度下去,大概多久會跟莫亦人撞上?”
“還還還早,你別別急……”那人自個在瞭望台上都東搖西晃,仍不忘哆哆嗦嗦得叮囑一句。
年輕的小海盜回頭,對他露出一個笑容:“放心吧,我有數的。”
他聽見了冬雷的聲音。
桅杆上的風比甲板上來的更劇烈,海連為了防止手腳打滑乾脆在自己的右腕也繞了一個繩結,他一寸寸往上攀動,像桅杆上緩緩升起的一扇孤獨小旗。或許是因為前些日子和費科納的那一番談話,這樣的風雨讓他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憶,但也讓那些記憶變得愈發清晰。他想起了那個雨夜的火與血,阿娘撫摸他臉頰的冰冷手指以及她給予他和妹妹最後的親吻,也想起了阿爹手裡的刀,眼裡的淚。
也似乎從那天之後,阿爹便叮囑了他一件事,那就是不要輕易說出自己在東州時的姓名。
“為什麼呀?”
“因為……因為咱們現在在緹蘇,要入鄉隨俗,正好南境語里你名字的發音與東州時相近,倒不用大改,不然我是該給你重新取一個名字的。”阿爹解釋道。
“我不要新名字!”海連鼓起嘴巴。
“好好好,那就不要新名字,只叫海連,可以嗎?”
阿爹也是騙子。海連口中銜著一顆長釘,在昏暗的半空中摸索著橫桅的結構。如果不是費科納,他或許真的會一輩子以為父親只是個帶著一船夥計逃難到緹蘇的商人,六年後倒霉地被夜匪劫殺;又或是背了巨額外債才不得不離開海連兄妹——這些結局過於爛俗狗血,既不會成為停留在法盧科抽屜中的薄薄卷宗,也不會成為奧布里安筆下的三流劇本。無論哪種情況,海連都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他從沒想到自己在陰差陽錯之下,居然成了父親的同行。
雨水從牙縫滲進口腔,將釘子上的鐵鏽味釀得滿嘴都是,海連趕緊把長釘吐出,斜斜按在了已經開裂的桅杆附近,然後他保持著一個姿勢舉起了鎚子。
鐵與鐵撞擊聲淬響的剎那,還有一個聲音送入了他的耳中,比冬雷聲脆弱,比火炮聲清晰,海連側過頭去——在女妖號相距五海里的地方,有一道金色的信號彈直衝烏雲,然後顫顫裊裊地墜了下來。
“……是方停瀾的信號彈。”海連皺了皺眉,“嘖,顏色跟他衣裳一樣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