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連微微歪了歪頭。他五歲時便離開了泰燕,在東州的記憶太過遙遠,他必須努力回想,才能勉強記起在很小的時候爹娘確實帶他出了一趟遠門。他們坐了好多天的馬車,又在山林里走了一天,就為了拜訪一個獨居的老爺爺。老爺爺慈眉善目,不但給海連吃甜甜的山果子,還給海連雕了兩隻木頭兔子。可惜離開泰燕時,那兩隻木頭兔子也不知道被自己給放到哪去了。
海連想得有點走神,直到費科納咳了一聲,他才眨了眨眼,模稜兩可地答道:“大概吧,記不清了。”
“記不清也沒關係,我來告訴你。那位老先生姓顓孫,是容朝的遺老,避世在陰山中。而我和你父親商未機,都是那位老先生的學生。”費科納說道,“我略長你父親兩歲,先出山走了武試路子,做了軍官;你父親則與我不同,他繼承了顓孫老師的願望,繼續在暗中活動。如此,我在明,他在暗,我們合作在泰燕城中鋪開了一張龐大的網,用這張網來維繫東州的和平。”
到此為止,站起來,離開這裡。你沒發現他在拋出誘餌,引誘你上鉤嗎?腦中不知為何冒出了一個小聲音,在不斷地提醒他。
我知道。我知道他在拋誘餌,我只是想聽聽我父親的事,如果他問起其他的,我就立刻走人。海連甩了甩腦袋,把話題接了下去:“我阿爹跟你合作?”
“沒錯。”
“開什麼玩笑,我爹哪有這麼大本事,他一個做小買賣的……”
“小買賣?!”費科納打斷了他,男人的聲音裡帶著不可置信,“未機他居然這樣騙自己的兒子?”
別聽他。
“你應該知道關於你父親的真相,海連。”
求你了,別聽他的。
“你什麼意思……”海連無意識的喃喃出聲。
“你父親商未機,”海神號的船長一字一句,說的極清晰,“是我的師弟,也是東州首屈一指的刺客大師。”
海連想反駁費科納的。但這個誘餌太大了,彷彿一塊巨石直直墜落,正卡在了他喉頭,讓他無論如何都沒法憋出一個音節來。
他想起自己小的時候確實很好奇阿爹是做什麼的,因為他既不像隔壁王家的阿爹一樣每天挑著擔子出門,也不像對門張家的阿爹一樣會抱著書本灰頭土臉地挨老婆的打。他問娘,娘只會說大人的事小孩別問,他又偷偷去問笑笑哥哥,結果對方嬉皮笑臉:“你爹是做生意的,旺季到處溜達,淡季賦閑在家唄。”
他對笑笑哥哥的話從來半信半疑,但如果阿爹真的是做生意的,為什麼會他偶爾半夜回家時身上會有傷,衣裳上會有血呢?
他想起童年時父親領著自己跳木樁子,笑笑哥哥帶著自己爬樹捉迷藏,敬叔給他做的精鐵小弓,和其他孩子們的玩具都不一樣……
他以為的“遊戲”,全都不是遊戲嗎?
海連抱著最後一絲懷疑,掙扎著開口:“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
“你的腳。”
“什麼?”
“確切來說,是你的步伐。”費禕在海連面前邁了兩步,“上尉說過你的身手是個緹蘇刺客教出來的,但我比你更清楚南境那幫刺客的路子,他們為了做掉目標不擇手段,野蠻得很,寧可多練練手上功夫也不會去管腳下如何,而你不一樣。從你一來這座島,我便發現你和你父親一樣,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這個習慣已經成了你的本能,若不是從小開始訓練,可做不到這樣。”
他凝視著徹底啞口無言的年輕人,聲音溫和:“是爹教給你的?”
其實是春姐姐教的,但春姐姐是阿爹的夥計,那跟阿爹教的有什麼兩樣?
青年此刻已經心神大亂,他看著費科納走到一個木匣前,從中拿出了幾封信件遞了過來,男人繼續道:“你如果仍然不信我,不妨讓你的父親親自來告訴你。”
海連接過了信,紙張放了許多年,帶著斑斑霉黃,但無損上面字跡的飄逸靈秀。海連只掃了一眼,便在內心叫了聲糟糕——他會說東州話,但小時候被阿娘逼著學的那幾個方方框框的東州字,早被他甩到腦後了。他努力辨認仍然拼不成句,唯一認識的只在末尾,那就是他父親的名字,和一個小小的時間落款,是八年前。
這下最後一絲疑慮也被父親的親筆落款打消了。海連掩上信紙,遲疑道:“這些信……可以給我么?”
“當然,我本就打算給你的。”費科納點頭,他看著那疊信紙,忽然嘆了口氣,“八年前,你父親給我寫了最後一封信,之後人便杳無音信。我曾來緹蘇找過他,但毫無結果,你父親……是出了什麼事么?”
“他不見了。”
“什麼意思?”
“就是消失了,不知道去哪了。”海連把信收進懷中的口袋裡,“可能死了吧。”
費科納聞言嘴角微顫了顫,他沉默片刻后嘆了口氣:“我早猜到的,但總抱著一點希冀,以為他只是像老師一樣帶著你避世了……這大概就是命。”他看向海連,目光慈祥,“好在你還好好活著。說起來,我記得阿覓離開泰燕時已有了身孕,你妹妹呢?”
“她也活著,過的很好。”海連早已不是剛進門時的囂張坐姿,他像個恭謹的後輩,目光殷切看向費科納,“船長,您還能……再多說一點我阿爹的事嗎?”
父親對他的意義太過重要了。商未機在時,哪怕在逃往南境的路上,在暴雨海浪中,在母親死後帶著妹妹偏居在久夢城中,海連也從沒為生存,為下一頓飯,為疾病與傷痛而發愁。父親這個詞語,等於他幸福而無憂無慮的童年。
他此時就像是在陰雲密雨中行走了太久的旅人,在感受到蒼穹漏下的那一縷陽光時,本能地想要沐浴更多。
“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呢?”費科納微笑著,十分慷慨,“你父親幼時被父母遺棄在陰山中,若不是我幫師父採藥時偶然遇見,只怕他當天夜裡就會被山林野獸吃掉。他當時又瘦又小,肋骨都能從皮膚上透出來,人也戰戰兢兢的,明顯被嚇壞了,過了好幾天才肯開口說話。他說自己沒有名字,顓孫老師見他對商家家傳的那把小刀十分有興趣,就乾脆讓他隨了商姓,叫做商未機。他有了名字,我多了個師弟,挺好。”
“或許是因為小時候被遺棄的緣故,你父親性子內向又怕生,去山外買東西時總是會被其他孩子欺負,每次都得我來替他出頭,”費科納搖了搖頭,娓娓說道,“他不善言辭交流,乾脆一心撲在了武藝上,不過七八年的光景,在身手上便已經遠勝於我。”
海連眨了眨眼,無論如何也想不出自己那位永遠都是沉靜從容的父親小時候會是個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