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爵 - 海中爵_分節閱讀_199

“唉,看你這樣子應該是不信的了,”方停瀾悠悠嘆了一口氣,他放下酒盞,又拿出了那封信,“正好我今天收到了他的信,不然我給你念念?”
說罷,他真的展開了紙箋。
“我去見了晨鳴宮的那幫人。他們雖然不能打,但腦子不錯,而且沒有白鳥區貴族們的那副臭脾氣,挺對我胃口……”
海連確實從未給人寫過信,基本的格式一概不知,上來毫無寒暄,劈頭蓋臉地說起了自己在久夢城的行動,念得男人又是無奈又是好笑。短短几百字念到末尾,才看到男爵閣下潦草的幾個字:想了兩次。
明明這會沒有飲酒,方停瀾卻忍不住嗆咳了好幾聲。
他將信紙重新折好,向那人攤開雙手:“就是這樣。我走了,下次他再來信時,我會繼續念的。”
對面始終沒有迴音。
73.
前兩年時海連的信來得很規律,隨著允海上吹來的南風,每過三月便會捎來一封。措辭和他的人一樣散漫不羈,想到什麼便說什麼。
——我找到奧布里安了,這傢伙居然隱姓埋名一直藏在久夢城裡,說要搞他的創作,我看他真是有毛病!
——小語說她不想當書記官了,想當臟醫救人,勸了幾次,隨她去了。
——埃利卡今天頭一回叫我老師,有點不適應。
——死了個手下,頭疼,沒什麼要寫的東西。
大概是自己臨走時在海連眼睫上施下的咒法真起了效力,無論前面寫了什麼,在末尾處海連總會記得寫下自己想了幾次——心情不好,所以多想。太忙,沒怎麼想。
一定是自己放在久夢的暗樁不夠盡職,才讓他家小朋友這麼忙。方停瀾一邊磨牙腹誹,恨不得立刻飛去久夢解圍,下筆卻一派若無其事,只在話里稍作點撥。他知道海連從來不笨,只是差一個領路人。
有時候也會隨信寄一點東西過來,一般是和正事相關的檔案,情報,用密匣鎖著,密碼是兩人當年流落荒島的日期;也寄過點心,可惜運來時已經生了霉斑吃不了了,方停瀾只得讓自家廚子就著這幾塊黃黃綠綠的玩意琢磨出原本的烹制配方,從此鎮海公的待客的桌案上總會放上同樣味道的糕點;還寄過南境特產的香料,信里說是小語送的,但方大人可不管紙上如何解釋,一股腦全放進了香爐里,熏得周不疑剛進屋就連打了三個噴嚏。
最讓方停瀾默然的禮物,是一個海神節時的鬼怪面具。
幾年前,在兩人還沒有經歷一次又一次欺瞞與失望時,他的小刺客也曾在海神節前夕戴著這樣的面具來敲他的窗戶,大大方方地送給他一個吻。二十歲的商海連直視向他的目光純粹通透,對他的一切都照單全收,只在欺負得太狠時才會埋在枕頭裡齜牙咧嘴地小聲罵兩句,明明渾身上下都軟得發燙,腰上卻一點不服氣地綳出流水似的弧度……
午夜的卧室內花香濃到膩俗,宛如金鈴花夫人那脂粉聚集的熱鬧妓院,鎮海公坐在床上,想得眼神綠幽幽的。他深吸了一口氣,猛地將面具丟開,推門出去練槍。嗯,是真的槍。
第二天來打掃房間的僕人一掀開被子,看到面具時嚇得臉都白了:“您怎麼把這麼可怕的東西擺在床頭?”
“辟邪。”方停瀾答得臉不紅心不跳。
春去秋來,最後一年便是真的忙起來了。反擊的第一槍自齊雲城打響后,緹蘇便陷入了漫長的戰火之中,《晨鐘宣言》將原本神祇賦予白羽鳳凰的權利分給了每一個緹蘇人,使他們自發地聚集到了龍容的身邊,如同祭典的長河。這位曾經默默無聞久居別院,被當做禮物一般贈予北宏的孱弱女子如今搖身一變,成為了戰車上執旗的女神。
海連的字跡也從開始的一塌糊塗變得有模有樣了起來。大概是因為需要寫字的時候漸漸比他需要拿刀的時候要多得多——他早已接管了久夢城的下城區,是藏在影子里的鬼魅男爵,讓紅帽子們膽寒卻讓平民心安。
方停瀾收到信后照例會去牢房中向那人分享千里之外的情況,繞開加揚高地的繁水人被緹蘇切斷了供給,大敗於銀鈴堡;千鷺灘久攻不下,越來越近的海汛期迫使莫亦艦隊撤離……他一件件都講給他的敵人聽,以此來無比清晰的告訴對方,天機庫的盟友正在土崩瓦解。
“今天的這封信送得很快,估計是個好消息,”方停瀾依然是一壺酒,一封信,端坐牢前,“我看看……啊,確實是好消息。西莫納逃了。”
對面:“……”
“畢竟大勢已去,如果是我我也會逃,只是逃的方向沒有選好——他去了允海。”方停瀾撣了撣紙張,“你們扶持上來的公爵大人可能是在陸地上和商海連鬥了兩年,好像忘了我家男爵除了刺客之外還有一樣本職。”他眉眼彎彎,“他還是黑鮫號的船長,允海上最凶的海盜。”
話音剛落,從陰影里便傳來鎖鏈晃動的脆響,以及一陣彷彿是從野獸的嗓子里擠出來的破碎嘶吼。
“別這麼生氣,我只是在說事實而已。”方停瀾合上信,自斟了一杯酒,“那我們換個話題聊聊吧。你聽說過‘金血之役’嗎?”
“這事在史書兵法上從未寫過,但在商人中卻口口相傳,說的是前朝的開國皇帝蒼朔憑藉一紙空頭期票,將無數人踩進地獄的一場戰役。”方停瀾微笑著,向牢內的那人遞去了一枚金幣,“我這人不喜歡刀兵,所以他的做法格外合我胃口——我們來賭一賭,看看是見血的戰爭厲害,還是我這場不見血的更厲害。”
次日,東維便宣布與獨立於四荒諸國之外的觚北聯合商會結盟,開始以雷霆之勢對北宏進行資本傾銷。北宏這個傀儡政權對此根本毫無還手之力,不過數月整個市場便已徹底崩潰,無數人溺斃於這無形的黃金之海中。秦唯珩不得不緊急關閉了所有的港口與商埠,但這也正是方停瀾想要看見的局面,瀛滄海軍立刻趁火打劫接管了整片麟海,那隻攪渾四荒的手頓時左支右絀,北宏成了一頭肚腹空空的困獸,再無法伸出利爪。
這是方停瀾給執棋人的致命一擊。
“龍容的軍隊已經兵臨久夢城下,你們一招棋走空,便盡失了對南境的一切掌控,再過個幾年,你老師手中的《吉光黃雲書》對八部聯邦也不再具有吸引力,到那時,就是你們正式出局的時候。”
方停瀾今天沒有再穿錦衣玉袍,而是一襲猩紅勁裝,“我要出發了,去久夢,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來見你。”
對面的鎖鏈又響了響。
“對了,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麼我要對著一個天機庫成員讀三年的信吧?”男人將手中風燈抬起,照亮了牢房的情形——囚徒渾身臟污,積年的囚禁令他羸弱的四肢幾乎無法抬起手中的鐐銬,男人憤怒的面容猙獰似鬼,他朝方停瀾的張開嘴,皴皺唇角幾乎撕裂,但早已被毒啞的嗓子根本無法發出任何音節——他聽了三年的機密要情,知道方停瀾和商海連的一切行動與私隱,卻無法向外界,向他的老師傳遞一字一句。
方停瀾朝他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因為我是大壞人,就喜歡看到對手絕望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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