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爵 - 海中爵_分節閱讀_156

對方沒有了聲音。良久后,才有一縷嘆息混著晚風傳來:“你真是這麼想的嗎,海連。”
別這麼嘆氣,也別這麼叫我。
胸口像是灌進了一股泥漿,每一次呼吸時都會來回翻攪,將五臟六腑都碾得發疼。他能怎麼想?身後這個人虛偽,狡詐,做任何事情都在權衡利弊,感情於他而言不過是可以往天平上左右的砝碼——但他又救了他一次,這對於向來恩怨分明的海連來說,簡直快要將他逼到退無可退的絕境里。青年再次低頭看了一眼空空的掌心。
剛剛方停瀾寫下的並不是寒音令這個詞,而是一個人名,伊緹別拉。
伊緹別拉。南境詩歌里的司掌愛情的女神,可以化身海鷗,將陸地上的愛人的思念傳遞到水手酣沉的夢境里。
他不知道應該怎麼想。於是鬼使神差間,海連腦子裡想的居然是:方停瀾這個人,就算是表達想念也要他媽的繞一圈,真是有病。
38.
方停瀾所說的安全屋並不算太遠,眾人趕在月至中天前便已抵達了目的地。這地方其貌不揚,一旁散落著幾家農戶,甚至還有一口水井與豬圈牛棚,儼然一座小小農莊。籬牆的風燈下站著幾名年輕人,見到海連眾人從夜幕中出現后終於長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您總算回來了……”
方停瀾揚聲吩咐道:“後面車廂里有人受了槍傷,快去燒點熱水,準備繃帶藥材,讓孫老先生準備一下。”
手下忙不迭答應,迅速裡面抬了一副擔架出來運人,海連也不等方停瀾將馬勒穩便掙開了他的臂彎,從馬背上無聲地一躍而下。方才他無法回答方停瀾的問句,於是剩下的時間都是沉默度過,一下馬他更是長鬆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就去馬車那邊照看傷員。
方停瀾看著青年離開的背影挑了下眉,看來他還得有更多的耐心才行。
傷員們都被送往了院內進行包紮與診治,其他人則都來到了另一處小屋內。方停瀾點亮了燈台,又示意緹蘇諸人請坐:“現在,諸位想問什麼就問吧。”
使臣們受了大驚嚇,又憋了這麼一路,肚子里早就塞了一堆問題,按捺不住地要開口問話,結果龍容卻做了個手勢壓下了眾人的第一個音節,她直視方停瀾:“緹蘇現在究竟什麼情況?”
方停瀾有點驚訝地看了女人一眼:“說實話,我以為您會更關心追兵與北宏的企圖。”
“那是在我身後的事情,我面前的方向是我的國家。”龍容答道。
“看在您如此單刀直入的份上,我也就開門見山了,”方停瀾攤開一隻手,“很糟糕。繁水人繞開了加揚高地,正在對銀鈴堡發起進攻;莫亦人的艦隊已經離開了北拉馬灣,千鷺灘被他們拿走也只是時間問題;大川目前沒有動作,但誰知道呢?畢竟去年的那一場疫病使首都久夢城失去了六萬人,而年初的暴動又損失了兩萬,接下來我懷疑還會死更多——看諸位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似乎不僅不知道久夢城現在發生了什麼,甚至連之前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
方停瀾從懷中抽出一張紙箋,在火光下掃了一眼,隨即放進了燭台中點燃:“兩個月前的新宵除夕,久夢城發生了暴動,平民佔領了琥珀廣場,牛頭岩以及玉蘭街後繼續向上進攻,在十五天後擒住了國王貝倫緒,又過了三天……”
他的視線落在了王女身上,目光同情卻又略顯殘忍:“國王在琥珀廣場上,被斬首了。”
第102章手術
此言一出,使臣們驚得幾乎是脫口怒道:“斬首國王?!你這個東州佬在信口雌黃什麼!”“這是褻瀆緹蘇皇室!要降神罰的!”……
面對著眾人的怒斥,方停瀾居然還能笑出聲來:“哈哈,都什麼年代了,還談什麼神罰不神罰。至於我是不是信口雌黃,大家心裡自有定數,不然我也不會在這裡見到諸位了,何況……”鎮海公微眯起眼睛,“如果真該降下神罰,那也落不到我這個東州人的頭上,而是應該去懲罰那些刀上沾血的人,不是么?”
對面頓時啞口無言,倒是一旁海連沒忍住翹了翹嘴角。
始終沒發言的龍容此時皺起了眉,“不對,鷹歸山和舊王城的貴族們怎麼可能坐視首都大亂……”她話說到一半忽然生生剎住,瞳孔驚縮,“除非……!”
“除非他們都在作壁上觀,想成為最後的贏家。”方停瀾把剩下的話接了下去,“您作為曾經的第一繼承人,這個道理比我清楚。”
王女咬住了下唇。
她當然清楚。緹蘇的貴族向來自恃矜傲,除開首都久夢與環繞在久夢周邊的七座城邦外,其餘各大省區都由那些古老家族牢牢把持。父皇速禾爾在位時,他們尚且臣服於律令上對皇室的尊重,但阿巴勒即位后,這份尊重便出現了一道長長裂隙,之後琥珀王死於皇宮坍塌,又一位皇室的私生子貝倫緒上位后,惡意的岩漿便不再按捺地從那條裂隙中噴薄而出,哪怕阿巴勒使緹蘇一躍成為四荒第一大國,貝倫緒拚命壓榨平民提高省區的賦稅以示討好,也並不會讓這些人對他們下賤渾濁的血統有任何改觀。
是我的錯嗎?龍容驚惶地想道。如果我當年更堅強一點,阻止阿巴勒叔叔登上王位,或者更奉獻一點,代替貝倫緒來做這個傀儡,是不是這一切就——
“一切依然會發生,王女殿下。”坐在對面的東州人微笑著,彷彿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的一切,“按你們南境的話來說,這是時間之神畢托勒的選擇——國王,貴族,平民,甚至是安萬那區每一隻食腐的老鼠,每一個人的不滿被時間靜釀了一年,五年,數十年之後,總會化成一場燎原大火。”
方停瀾漆黑瞳孔沉靜如潭,卻彷彿在潭淵的最深處點了一束火苗,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最終將落火停在了海連的臉上。男爵表情冷漠地回望著他,但身側緊握成拳的手暴露了他對久夢城的無盡擔憂。方停瀾的嘴角忍不住微揚,男人薄唇開合時如同在宣讀神意昭旨,又像是在說溺斃情話,“所以不要再失悔過去,看著我,做出您的選擇就好。”
室內一時死寂無聲,方停瀾也不著急,他又從懷裡抽了一份公文,當著眾人的面就這麼批閱起來,直到他寫完最後的落款,從燈火對面才傳來一道女聲:“既然您出現在這裡,想必您心裡的那個‘數’是早就盤算好了的。”
“當然。”方停瀾吹了吹紙上未乾的墨跡,“我可以提供給殿下什麼,而殿下又能回報給我什麼,一切我都明碼標價。”
39.
接下來的時間,使團開始和方停瀾討論起海連聽不懂的各種條約與款項,海連站在這裡也嫌無聊,乾脆無聲地退到了屋外去隔壁查看傷者的情況。
一進屋,一股極其濃烈的血腥味便迎面撲來,靴子踩在地板上會發出粘滯的細微聲響,用白布遮罩的術台前一位老先生和一名學徒正在低頭忙碌著,而術台上的傷員舌下墊著布條,早已因為劇痛而昏死過去。
“怎麼樣了?”海連用東州話問道。
“不太妙。”老人嘆了口氣,將鮮血淋漓的兩手抬起,學徒迅速將熱巾送上,又遞來一瓶已用了一半的燒酒,“受傷的人沒想到會有這麼多,逍麻的配備不夠,有的人可能得像這個小伙一樣硬撐了。”老人歪了歪頭,“他昏倒前還罵了我一句,可惜我聽不懂他們南國的鳥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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