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窗口透進來的柔和的月光過濾了母親臉上的浮腫,使她看上去年青明凈,頭髮上有月華飛出的一道淺淺的邊,臃腫的身架隱在黑暗裡,與黑暗融為一體,看不分明。
這才是喬一成記憶里的,媽媽的樣子,這種認知叫喬一成幸福得有流淚的衝動。
母親拍了拍他,他撒嬌地哼了兩聲。
他沒有想到,這是他與母親最後的一次親近。
母親的陣痛是在第二天開始的。
她收拾了一下,跟喬一成說,看好弟妹們,媽上醫院去了。
本來,她是打算坐公交車去的,路上,疼痛又緩了些,於是她想,走幾站也不費什麼事,能省一毛錢,是一天的菜錢呢。
所以她就走到醫院去了。
快到醫院的時候,她打了個電話到自己妹妹的廠子里。
她妹妹聽說她要生了,就趕了過去。
這個時候,喬一成的父親還坐在麻將桌上。
當然是偷偷在賭的,屋子的窗子上拉著厚的窗帘,麻將桌上墊著厚實破舊的粗毛氈子。
喬一成的二姨找了來,跟姐父報喜,說姐姐在醫院生了個兒子,六斤重,不大,但還健康。
聽說生了兒子,喬祖望也就哼哼兩聲,倒是桌上的牌友齊聲道喜,要他請客,他說:沒問題沒問題,叫人去買幾籠小籠包來,同旺樓的! 大家一齊笑說,真是大出血啊,同旺樓! 眼看著他還要繼續酣戰下去,喬一成二姨急得上前拉他:你也動一動,去看看我姐,給孩子起個名字! 喬祖望道:有什麼好看,哪家女人不生孩子,她也不是第一次生,怎麼這次就特別地精貴,要起什麼名?今年七七年,就叫七七算了。
原先,四個孩子的名字都是排著下來的,喬一成,喬二強,喬三麗,喬四美。
這個卻叫了喬七七。
二姨跺腳說:你到底去不去? 桌上的幾個人都勸:去一下去一下。
看看放心些。
喬祖望把面前的牌一推:去去去!站了起來:在哪家醫院? 二姨說了醫院的名字。
喬祖望說:那麼遠? 二姨沒好氣:鼓樓醫院近,住不起! 喬祖望說:叫輛三輪車。
二姨更氣了:我姐快生了還走著去呢,你倒叫三輪車!走走路不會走死人! 兩個人一路口角往醫院去了。
喬一成帶著弟妹在家裡等。
傍晚的時候,他把中午剩下的飯用開水泡泡,跟弟妹們就著小菜吃了。
吃完他收拾了碗筷坐在堂屋的門檻上。
他看著青色的屋頂,瓦愣間有草冒出來,亂七八糟的一蓬又一蓬,青黃交雜,初夏橙紅色的落日挑在屋檐上,跟假的似的,好象伸手可觸。
噩號來的時候完全沒有預兆,反而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寧靜。
寧靜使得不幸越發地措不及妨。
二姨突然奔了進來,一路跌跌撞撞地,一邊氣喘著對著喬一成說:你的弟弟妹妹呢?快點快點,鎖好門跟我走!快點快點! 長大了以後的喬一成常常想起這一個傍晚的落日。
他還會想,那個時候,他年紀小,手也小,抓不住幸福。
而不幸,卻由命運交到你的掌心,不要都不行。
第2章那一天,二姨拖著他們幾個,老也等不到車。
老舊的公交車哐哐地來了又走了,都不是到醫院的那一趟。
喬一成拉著兩個妹妹,二姨拉著二強,二強個兒小,整個兒地吊在二姨身上似的,有點慌,有點怕,一個勁兒地眨巴著眼睛。
喬一成眼看著二姨的臉色越來越沉,心裡也怕起來。
說不明白為什麼怕,可是,總覺得有事兒不對頭。
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車。
二姨突然下了決心似的,把二強往喬一成身邊一搡,跑了幾步,在街邊叫了兩輛 三輪車,喬一成被二姨推著,急急地坐上了車,三麗與四美坐在他兩邊,三個孩子都瘦小,掉了毛的小貓似地抱在一塊兒。
三麗才六歲,四美更小,四歲,兩個人都是頭一回坐三輪車,卻不見喜色。
小孩子,就象小牲口似的,能最先最準確地感知不幸。
二姨抱了二強坐了另一輛車,一路向醫院奔過去。
喬一成坐的那輛車稍後一點,他聽見二姨急惶惶的聲音:同志,麻煩你快一點。
快一點。
聲音被迎面撲來的風打散了,七零八落地落入喬一成的耳朵里。
趕到醫院,二姨又拉著他們飛奔著上樓,樓道里一股子悶悶的腥氣,孩子們叨著小腿吃力地跟著二姨啪嗒啪嗒地跑。
跑到一間病房門前,二姨一推門,喬一成正看見一幅白布一點點掩上母親的臉。
母親的靈堂設在家的堂屋裡,拉了大紅的帳子。
街道的人說,喪事要新辦,別弄封建的那一套,可喬祖望說,還是給掛一下吧,她一輩子一件好衣服也沒穿過,死了,弄幅帳子,意思一下吧。
堂屋裡又添了幾條長條凳,是鄰居們從家裡拿來的,喬祖望坐在桌邊,他的爹媽死得早,有一個哥哥,多年沒來往了,也不知是死是活,所以喬家沒有旁人來。
母親家,長輩也都不在了,只有一個二姨,坐在另一條長凳上,眼睛早哭紅腫了,有人來的時候,也會拍著舊的八仙桌大聲地哭喊,聲音尖厲凄慘。
那八仙桌上擺著母親的一張照片,也不知是哪年的,照片上的母親非常年青,年青得喬一成幾乎不認得,還扎著兩條板板的麻花辮子,照片很小,是臨時去放大的,照相館的人說,只能放這麼大,再大,就模糊了。
喬一成縮在牆角,從醫院回來,竟然不曉得哭,只大睜了一雙黑黑的空空的眼睛。
有鄰居的媽媽把他拉過來,讓他對著母親的照片,輕輕地推他:你哭你媽幾聲吧。
喬一成哭不出來,他懵了,腦子又空又輕,象個風王的葫蘆。
見他沒有哭出來,鄰居媽媽又把三個小的拉了過來,跟喬一成站在一起:你們給你媽磕個頭吧。
這是要的,也不算是封建。
喬一成跪了下去,堂屋的泥地濕濕的,阻涼的。
先哭起來的是三麗,小姑娘尖尖的嗓子細細地象病中啤吟似地響起,接著四美也哭起來,奶聲奶氣的。
八歲的二強哭起來是哇哇的。
喬一成還是沉默。
他聽見有女人在說:這孩子,心硬啊。
喬一成不大明白現在是在王嘛呢?特別不能明白,這照片,這大紅的帳子,這哭的人,這些都是為了什麼? 我的媽呢?他想。
媽怎麼不在? 喬一成媽停在了醫院的殮房裡,明天會直接送到火葬場。
那一年,這個城市的火葬場還沒有搬到郊區,竟然在清涼山,不算市中心,可也差不多了,高大的紅磚的煙囪直入空中,會有煙冒出來,一大股一大股的,濃黑的,稠的,順風一吹,會有極細微的黑色顆粒落在路過的人的肩頭,孩子們提起來,會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