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岸看見一成時依然沒有清醒,滿身的污漬,一件薄外套揉得稀皺,可憐那種牙黃最不經臟,居岸縮在牆角,頭髮紛披下來擋住了臉。
一成快速地辦好了手續,一成扶起居岸,居岸仍然不是很清醒,歪在一成身上,腳下自己給自己使著絆子,一成差一點讓她帶著一同跌倒。
一個年紀稍長的民警幫著把居岸扶出去,一成站在路邊等著出租。
那老警察小聲地說:這位小姐是你朋友? 一成點點頭。
老警察意味深長地說:這樣的人我們見得多了,這還沒三更半夜呢,喝成這個樣子,這個毛病跟吸毒也差不太多,很難改的。
她剛才就睡在馬路邊上,皮包早叫人順走了,虧得人沒給人帶走,還真危險,年紀輕輕,長得也不錯。
她沒家裡人嗎?叫他們看好她啊。
一成心裡莫名地煩燥著,不高興聽他絮叨,有車來了,一成謝過警察,聲音生硬冷淡得不應該,那警察望著揚起一陣細塵遠去的車子,鼻子里哼一聲:有你的苦吃呢。
不過喬一成沒有聽見。
一成帶居岸回到河西她的家,一進門,一成便發現,居岸的屋子比先前還要亂,到處都是換下的衣服,報紙四下里散著,還留有一絲湯底的紙泡麵碗翻在茶几上,窗子緊閉,屋子裡氣味複雜腌臢。
醉酒的居岸好在沒有吐,也不鬧騰,就是不大認得人。
一成只好幫她脫了外套,讓她暫時躺在沙發上。
在廚房裡找到食材利落地做了一碗醒酒湯,也顧不得燙嘴,給她灌下去,居岸嗆著了,伏在沙發上大咳,一成才覺出自己因著肚子里的那股子急與氣,太莽撞了些,又回身拿了王凈毛巾替居岸洗了把臉。
毛巾溫熱的觸感大約叫居岸很舒服,她像小動物那樣哼哼兩聲,突然一拍沙發,把一成嚇了一跳。
居岸高聲地說:痛快!好痛快啊! 聲音陌生粗嘎,氣勢洶洶又透著一股子放肆的樂呵勁兒。
喝得好啊,真好!你不讓我喝是不?我偏喝給你看。
你叫我學文,我偏學個商,你叫我嫁誰我就嫁誰?美得你!我高興嫁哪個就嫁哪個,你看著樓底下......居岸從沙發上彈坐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窗前,這看著王府井大街,回頭我就弄個抹布紮成個綵球,從這兒扔下去,砸到哪個我嫁哪個,砸到個麻子我嫁麻子,砸到個禿子我嫁禿子,哪怕來個癱子給人推著上街,砸到他腦袋上我也嫁! 居岸咯咯地笑著,上前攙了一成,歪歪倒倒地轉圈:爸爸,我們來跳個探戈。
探戈,你知道是什麼嗎?你不會吧?我媽跳得好,我告訴你......她湊到一成的臉上,爸,我告訴你......她怪腔怪調地:探戈就是趟啊趟著走。
一成緊緊地抱著居岸,叫著她的名字。
我們不跳了好不好?一成哄著居岸,我們跳得累了,歇一會兒,來,居岸,來。
居岸忽然把頭貼在一成的脖頸間,像一個小小女孩子那樣細聲細氣地說:我知道,爸,你累了,你病了,身體不大好,跳不動對不對?沒有關係,我帶你去看病,我給你找最好的醫生,反正她有的是錢,我們用她的錢來看病,你不要不好意思。
這沒有什麼,沒有什麼的,男人也是可以用女人的錢的。
喬一成覺得脖子里慢慢地濡濕一片,居岸的眼淚慢慢地順著他的脖子流到他的脊背上,他不記得曾經有誰把這種溫暖潮濕的感覺賦予他。
除了文居岸。
多年以前,以及今天。
喬一成覺得非常地心酸。
如果可以,他願意把這二土年重新來過,為了把他以及居岸的生命以一個新的方式走上一遭,或許他們都不會那麼痛也不會那麼煎熬。
一成輕輕地拍著居岸的背,告訴她:你爸爸很好,現在他很好了,居岸。
居岸平靜了一點,她伏在他的肩上,側著頭看著那扇一直關著的門。
居岸說:其實我是知道的呀,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沒有了。
他病了,後來死了。
居岸伸出細長的食指,指著那扇門:就死在那個屋子裡頭。
他病的那一年裡頭,除了住在醫院裡的那幾個月,他一直就住在那間屋裡,一直到醫生說他沒得救了,他也是想要回來的,他喜歡那間屋子,說是死也要死在家裡頭。
你不知道他有多喜歡那個屋子,他說他一輩子都沒有想到可以住在這樣四四方方,規規整整的房子,腳底下踩的是光光滑滑的木地板。
一個隱形人,他不要給人添麻煩,病得那樣重,還要自己洗內衣,吐過了,也硬撐著要把地拖王凈。
有一個階段,治療得還不錯,他能下床走動,甚至能出門散步,那段時間,他居然天天給我做一頓飯。
摸著蹭著幫我收拾東西。
居岸把手指擱在唇上噓了一聲,你聽,她說。
喬一成豎起耳朵聽了一聽,問:聽什麼居岸? 居岸神秘地壓低了聲音說:我有的時候,晚上,還可以聽到他在屋子裡拖著腿腳走路的聲音,刺啦——刺啦——,走過來,又走過去。
只要仔細聽,就可以聽到,你說他是不是其實還沒有走?我爸爸,他還沒走? 喬一成只覺汗毛倒豎起來。
那緊閉的灰濛濛的門後邊,似乎真的有人,步履蹣跚,因著一念不舍,踟躕不去。
一成不知道居岸到底有幾分真醉幾分糊塗,他只知道一件事。
居岸不能再在這裡住了。
他不能叫居岸陪著一個已經死了的人一同死了。
雖然此時他並不知道,在居岸的悲痛里有幾分是為了父親,還有幾分是為了什麼,但他認定了,居岸是不可以再在這裡住下去了。
一成從地上撿起一件稍王凈的衣服讓居岸套上,我們走,他說。
我帶你走。
我們不在這裡了。
居岸終於伏在他肩上放聲大哭:不成的,她說,這是不成的,你有太太的。
你有太太。
一成耐心地等著居岸的哭聲漸漸地小下去,然後說:沒有,我現在沒有太太了。
只有你,居岸。
這話一成沒有說出口。
喬一成把文居岸接回了自己家,暫時住了下來。
居岸酒醒后還是想搬回自己家,一成堅持說,即使要搬,也要等你徹底戒了酒以後。
至少,在單位工作時你不可能喝酒,在我這裡,你也找不到一滴酒。
一成終於留住了文居岸。
居岸真的開始在一成的幫助下戒酒。
一成抓到過兩次她偷喝,被抓現行的居岸也不狡辯,只是怔怔地看著一成,一成心軟,不過不會妥協。
居岸身體好了一些,不過精神時不時地會有些恍惚,一成想,會好的吧,當然還是需要時間的吧。
居岸住進來三個月以後,三麗跟一丁從北京回來了。
一成發現王一丁臉色比走之前更加差了。
差的不是氣色,是精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