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蒸(民國) - 第一二七章 馮氏心

桂喜見廊上僅零落肅立幾個丫鬟婆子,扇窗內隱隱傳有笑聲,便曉得齋飯已開。
一個婆子打起簾櫳請她進去,幸得姨娘坐的這桌離門邊近,謝芳隔出個空位來,嘴唇無聲張闔,指著讓她坐過去。
桂喜還是察覺老太太抬眼看了看她,並沒立刻訓罵,算是給面子。
馮氏站許母邊上布菜,抬手掀開個青皮慈竹蒸籠,一簇滾燙白煙散盡,現八隻寸把大的素包子,捏得薄薄嫩嫩褶皺一齊圍個圈,圓窩象小孩子的肚臍。
許母問是甚麽餡兒,馮氏回話有香蕈蘑菇餡、羊尾筍丁餡、瓢兒菜餡、金針豆腐餡許母打斷她,要嘗嘗香蕈蘑菇餡,馮氏拿筷小心挾起個放她碗里,許母咬破皮兒,卻是金針豆腐餡的,不吃擱到一邊。
馮氏滿面通紅欲要重新挾過,許母阻了又淡道:“現在這世道要解放思想,要講平等,已不興吃飯媳婦站旁布菜這樣那樣的,你也坐下一道吃罷,我現甚麽都不圖,就圖你們不早退、不晚到,能圓滿的在桌前吃頓飯。”
桂喜怎聽不出這話把自己捎帶,只抿緊嘴默不吭聲,馮氏陪笑:“甭管外頭怎麽變,許府里該遵的規矩一條都不能少。”她又挾筷子到許母碗里:“此趟是從外面洪長興叫來的素席,這道燒板橋蘿蔔是鎮店菜之一,太太嘗嘗可好?”
許母嘗了,頜首讚賞,馮氏或許因方才布錯菜,此時話不由多了些:“這道菜可吃功夫,先切條或切塊炸過,配風菜,加麻油、醬油、酒、花椒和醋烹熟,調料擱多擱少,這蘿蔔味兒都不一樣,要得好味兒皆憑廚子經驗。”
許母不咸不淡道:“這蘿蔔再好也不便多吃,否則打出的屁又多又臭,熏死個人!”
馮氏臉上顏色變了,像塊紅布瞬間褪了色。她聽得幾個不會聽話的在笑,只想鑽地底去,又不能,縮縮小腳,總覺有一縷細碎的髮絲,不短不長,就搭在眉上,刺癢刺癢的難受,又不能抬手去捊。
幸得三老爺許彥槐走了進來,坐到許母身邊,春梅遞給他碗筷,他接過朝馮氏笑道:“大嫂你坐,坐了吃,我來替娘親布菜以盡孝道。”挾了一勺糖醋茭白:“吃這個,我曉你好酸甜味的。”
“你倒甚麽都知道!”許母露出笑容,氣氛鬆懈了些,三奶奶月仙朝馮氏悄低說:“你怎這麽不小心,曉得老太太最忌諱豆腐,竟還挾金針豆腐餡給她,甚麽又多又臭的,話說的難聽死了!”
馮氏摸了摸眉骨,沒有碎發粘在那裡,她語氣平靜:“都一模一樣沒個標誌,我哪曉得哪個是哪個!”不再多辯,揀了塊芝麻白糖餡小酥餅吃起來。
許彥槐忽側臉朝桂喜喊:“二姨奶奶可有見著二哥的面?”
桂喜正在吃茶,冷不丁被他一問,心緊了緊,回話道:“不曾見著!”
“你怎這樣說?”許母有些莫名其妙:“你二哥不是在上海?”
許彥槐笑道:“方在寺門瞧見二哥的馬車,七八個長隨皆候在那,二哥定是來了!”
正說著,又有個媽子隔簾通傳,謝家太太坐在隔壁明間等著見哩。
春梅連忙捧過茶水,許母漱過口站起要走,斜眼睃馮氏還坐著不動:“你吃點掂掂就過來,這長媳陪隨的禮數還是要有。”
老太太又跟她說話了,馮氏如聽天籟,一直僵硬的身骨,頓如打通了任督二脈。
“並不是太餓!”她應著聲,趕緊漱口,再用帕子擦拭凈唇角唇邊兒,起身追跟過去。
第一二八章太貴氣
桂喜挾一塊胭脂糖藕慢慢吃著,許彥槐笑嘻嘻走近:“二嫂,二哥在哪裡?”
“勿要叫二嫂,受不起。”桂喜不看他:“我不曉二老爺在哪裡,你自己找!”
“二嫂蒙誰,都蒙不過我。”他取過自己小妾手中的筷子,也去挾糖藕放嘴裡:“二嫂忒會吃,這糖藕滋味不一般!”
“怎個不一般?”謝芳有些好奇。
他賣弄道:“這藕用的五月嫩藕,加糖煮軟熟,咬口不粘牙,市面飯店裡多用老藕充數,藕老不甜就拚命加洋糖,吃嘴裡嚼若爛泥,甜味發腥。”又看著桂喜微笑:“二嫂我說的可在理?”
謝芳倒笑起來:“三老爺在吃上挺有見地!”
彥槐依舊朝桂喜問:“二哥在哪?快說!”
桂喜冷冷淡淡地:“我曉得你尋他就是變法子討錢,縱是知道也不說你聽。”
“二嫂果然對我仍心懷芥蒂。”彥槐把一隻肩膀歪側她面前:“你狠勁打我,打到氣消為止!”
一桌子的姨奶奶都用帕子捂住嘴笑,桂喜斜眼睃到另桌的三奶奶月仙沉下臉來。
遂抿嘴道:“許錦說,他在大雄寶殿聽悟凈住持宣經講卷呢。你要去還不快些!”其實還是在蒙他。
觀音堂里忘情歡好時,許彥卿怕弄髒她的裳裙,只得用自己棉褂,被她體內汩汩淌出的稠精蜜液濕透大片,遂先往寮房換衣去。
彥槐卻道如了意,連忙把筷子丟給小妾,撩撩袍擺興沖沖走了。
桂喜捧過香茶吃,忽李媽過來說:“老太太叫。”便站起身扯扯衣襟,謝芳拿出一把小象牙梳子遞她:“髮髻有些散。”
桂喜連忙重新挽了髮髻,這才來到隔壁明間,許母同謝太太坐在矮榻上低聲講話,馮氏坐陪,丫頭婆子在旁端茶倒水。
見她近前不卑不亢的請安,謝太太仔細觀看,這姨奶奶年紀不上十六七,生的十分標緻,柳葉眉吊梢水杏眼,頰腮嫣粉勝桃花,翹挺鼻尖,嘴唇薄紅嬌潤,穿著湖綠銀紋縐小襖,腰間很別緻的收緊,顯得腰細,而棉裙是稀罕的藕白泛淺淺紅,難形容的顏色,簇簇新一身,是市面最貴的料子、最流行的款式。發上插戴的銀鍍金鑲寶點翠牡丹戲鳳簪子,更是難見的好貨。
聽說是戲班子里出身,謝太太大戲小戲也聽過不少,戲子身上那股子跑江湖的風塵氣息,她聞都能聞出。
可這個女孩兒,怎麽看都像是金湯玉露嬌養的深宅少奶奶,滿臉的風情月意,悠然自得。
不由把眉蹙緊,暗自把她同謝琳琅細細相較,倏然嗅到一股危險的味兒,心底忐忑不安起來。
“這就是彥卿納的小妾?”謝太太虛晃著笑容,話裡帶些刺:“很體面,通身的貴氣兒,倒少見!”又問:“你叫甚麽名字?年紀幾許?在戲班子里唱何角兒?”
桂喜聰敏過頂,聽音曉得來者不善,只答:“隨二老爺姓許,名喚桂喜,今年十六,曾在四喜班子里唱花旦。”
謝太太笑起來:“原來是唱煙花粉黛的,我最喜《風月救風塵》里趙盼兒曲段,你唱摺子來湊個興。”
許母端盞吃茶不吭聲兒,這謝太太磋磨人倒是好手段,諷桂喜煙花粉黛,讓她唱那娼妓趙盼兒,把她一下子貶低進了塵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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