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話也只能應付應付梁舒宜那廝罷了,在家人面前,她是決計不能將心底話說出口的。
轎子回院子的路上,她一路透過窗帘看著松江的街景,當鋪、酒館、客棧、米鋪、布鋪……人來人往。
方才入夜,外面天上疏星伴月,文卿坐在廚房的爐子前,一面手裡拿著蒲扇對爐子扇火,一面托著腮發獃。
她爹當年是一個窮書生從村裡考上進士,她爹心氣高,認不得那些窮親戚,她娘則是跟家裡翻臉才跟她爹成的親。在來松江之前,她曾帶著母親給的信物去京城人親,不過京城柳家早就換了當家的,反倒得來她娘那個嫡姐一通奚落。家裡發生那麼大的事,娘倆卻沒個能依靠的人,眼看著母親的身體一日比一日不濟,難道非得……
苦澀的藥味從爐嘴飄出來,整個院子好像沒有一處不苦的。
“祖宗啊!葯都快燒乾了,怎麼不吱聲啊!”婆子著急忙慌進來,破鑼嗓子教文卿打了個激靈,她回過神來,空氣中的氣味更多是變得焦苦。她連忙伸手要去提,卻被燙得一下將手縮回。
她捏著耳垂,婆子拿半濕的抹布將爐子提到一邊,便上來抓住她的手,一面對著指腹吹氣,一面心疼道:“姑娘這細皮嫩肉的,非得是燙壞了。”
四個指腹都紅了一塊,但一時並不感覺痛,“沒事的嬤嬤,您先忙,我去冷水沖一衝。”
“記著,得多泡一會兒,可不能不當一回事,不然可有的受。”
文卿應了兩聲,便拿瓢舀了一勺水,去邊上呆著。
瓢放在廚房西北面小軒窗下的桌上,桌上擺著亂七八糟的一些刀勺,以及一些小瓶小罐。桌下放著前兩天釀的甜酒,桌旁是櫥櫃,廚房內不算昏暗,但也不算多明亮,小軒窗垂著百葉,透過竹片間的縫隙,她隱約能看見外面透進來的月光,以及兩棵還沒發芽的枯楊柳。
“丫頭!”婆子端了葯站在門口喊人。
春桃聽見聲音,擱了掃帚慢悠悠地走過來。
“把葯端去給夫人喝了。”
春桃聞了聞,咦了一聲,“黑黢黢的,怎麼感覺比平日的還葯苦?”
誰說不是呢,可這已經是最後一帖了。婆子壓低聲音,“少說兩句,讓你去你就去!”
“是是。”
但文卿並不覺得羞愧,她甚至沒有去聽,只是發怔地望著竹片間的數條縫隙。
她們門前的那條河上一片燈火璀璨,一艘燈火煌煌的畫舫船從河上漂過,光芒被數根枯枝切段,只成了零落瑣碎的光影。
舒宜說那人需招待王爺的客人,或許此時正在那艘船上。但她那樣的人,不知對她而言,與貴人們周旋是什麼滋味。
這時,一片蓮青身影從窗前掠過——
文卿打了個激靈,怔了怔,立馬甩手在抹布上擦去水漬,提著裙子跑出門去。
她意識到那身影的走姿是流暢的,定然不是那人,但已不重要了。
興許都是道士出生的緣故,關山的身量、姿態皆與那人相似。但她明顯比那人年輕,即便臉上同樣是溫和笑意,也顯得更為純粹。容貌清秀,雖談不上出眾,但對於一個道姑來說,不出眾顯然是件好事。
關山就像那個人的另一面。是一個稚氣的、健全的她。
文卿端著步子緩緩靠近,“道長?”
關山應聲回頭,敲門手的落下,眯著眼睛仔細看了看,“宋姑娘?”
文卿蔥指指向院子的方向,輕聲細語道:“我便住在那裡,方才在窗戶看見您走來,便想著過來與您說一聲,道長這會兒怕是不會回來,您若不嫌棄,可將事交與我代為傳達,或者上我院子里坐一會兒,夜裡很冷呢。”
她即如此說,關山也不好推辭,“那便打擾了。”
文卿請她上廳堂坐了,由春桃斟茶。文卿氣定神閑執杯,略吹輕煙,莞爾一笑,“這是金陵的雨花茶,您請嘗嘗。”
關山點頭,二人微呷一口罷,文卿則見她放在身邊的細長盒子,問道:“那盒子里放的是……香么?”
關山應聲抬目,點了點頭,“這個啊,是香,是我拿來給小師叔請罪的。”
“請罪?”
她哂笑道:“就上回那個法會的事兒,事後小師叔的腿好像很疼,初八本來要拜太歲,她也沒來,想必是我強人所難了,想起來她說小廝買回來的香不合心意,所以我從觀里取了些上好的降真香給她送來。”
文卿會意點頭,但轉念一想,“可是我前兩天才見過道長,她的樣子也不像是腿疼的樣子。”
關山失笑,“當著您的面,她如何能說這些?”
“也是……”
文卿心神不寧起來,呷了一口茶,熾熱潮濕的茶煙熏繞著她的雙目。她思忖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問:“您可知道……道長的腿是……”
“這誰知道呢,”她雲淡風輕地品茗,好似渾不在意,“宋姑娘,您這茶真不錯。”
“道長若喜歡,可取一些去。”
“非也,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在道觀待著,不常能喝到好茶葉。”
想必出家前也是某戶人家的小姐,才有此等感慨。文卿立馬聽出她話中隱意,想了一會兒,問:“方便問,您的本姓么?”
關山微訝,遂思忖片刻,“我本姓……”
文卿見她欲言又止,並不願說,看向門外,遠處傳來鐘樓悠遠飄渺的鐘聲,院子里的樹一側被光照亮。
隔壁點燈了。
“正說呢,您看,人就回來了。”文卿巧笑倩兮起身送行。
二人一同穿過屋子狹窄的廊道,廊道那頭,婆子從廚房出來,兩手在圍裙上擦拭,關山與婆子微笑頷首,便留背影向後門走去。
【作者:好涼好涼我好涼,客官門走過路過多多投珠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