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生買下了院子。
她在松江唯一的容身之所沒了。
留春西耳房祠堂的風燈搖曳,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她只是突然感覺到夜是如此之漫長。
她仔細想了想,突然發現,在她爹去世之前,她印象中的長夜總是轉瞬之間,像螢火蟲一樣,熹微到難以抓住。但是在那之後,她就好像被困在黑夜之中一樣,每天她總要面對永無止盡的黑暗,黎明的到來對她來說變得像一種恩賜。
她娘瞎了之後,她曾經想過結束,她受不了了,這樣的生活實在太痛苦、太漫長。
然後,她就收到了舒宜寄過來的信。
剛到松江那天,她並沒有見到舒宜,說沒有失落的是假的,她甚至有一瞬間在想,她這麼千里迢迢過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她到底在指望些什麼。
但是上天待她不薄,幾乎是在人生的至暗時刻,她遇到了鶴生。
沒錯,她很自私地覺得,僅僅只是看著鶴生,她就感到安心,在知道鶴生並不介意她的接近的時候,這種安心便成倍放大。
她已經漸漸想要好好生活,然後,這樣的美夢親手被她打破了。
火盆中一張一張灰黃的紙錢化作灰燼,她跪在火盆前的蒲團上,在永無止盡的黑夜中,等待著黎明來到。
但在將近叄更的時候,她就聽見有人在敲祠堂的門。
鶴生站在門口,帶著警示的目光看她,“我說可以燒紙,不代表可以燒一整夜。”
今天清明,回到留春后,她便拜託鶴生允許自己給她娘燒些紙錢,可能鶴生還在為那時的歇斯底里感到不自在,所以很快答應了。
“對不起,可是我、”
“睡不著?”她很快接道。
文卿噎了半天才點頭。
“即便這麼累也睡不著?”
“對不起,道長,我會小心不發出聲音的。”
鶴生的臉色更加陰沉了,但祠堂里的女子沒有發現,她只是低頭瑟縮著,很可憐的樣子。
“出來。”她直接命令道。
文卿抬頭看她,沒有立即聽從,但是眼神變得不安。
鶴生等抬腿就要進去抓人,她才條件反射似的,被嚇得倉皇起身。
祠堂的燈光昏暗,她還沒有發現,等回到屋裡,才看見鶴生的眼角有些微紅。
文卿不由回想起鶴生對她說的話:「怎麼辦呢,如今這院子是我的了。」她此時的脆弱跟她說出的話十分不搭。
“姑娘如果現在不睡,我只能用其他方法讓姑娘睡著了。”
她怔了一下,回過神來,立馬躺下,不去多想了。
鶴生一併躺下,但沒有抱她。她第一次發現原來鶴生的睡姿是平躺著的。
她不一樣,她沒有辦法平躺著入睡,她只能側躺著,尤其是此時,她非常想要側身去抱她,或者被擁抱,但她知道鶴生不會,她也沒辦法真的主動去抱她。
她就像木樁子似的躺著,息下縈繞著淡淡的降真香的氣味。
她仍然不能入睡。
她的腦子裡全部都是舒宜的事、嬤嬤的事,以及她娘的死。
她的世界好像再一次轟然倒塌了。
唯一觸手可及的鶴生甚至是如此恨她。
這個現實讓她很快就難以呼吸,感覺鼻腔被堵塞了。但她不敢過多喘氣,怕打擾到鶴生,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吸吸鼻子,感覺身體都因此有些發抖。
“宋文卿。”鶴生忽然喚她道,語氣十分平靜,平靜到難以置信,甚至讓她心臟抖了一下,“感覺很痛苦么?”
這是她第一次稱呼她的姓名。但她沒有想到她會問得如此尖銳,所以難以回答。
她其實非常想要鶴生稱呼她“文卿”。她不喜歡姑娘這個稱呼,感覺有些冰冷,有些生疏。不過在此之前,在這件事之前,她們做愛的時候,她卻莫名覺得“姑娘”這個稱呼十分性感,讓她心跳加速。
那個時候她以為鶴生也是喜歡她的,她以為鶴生可能跟她一樣,這只是一種疏解壓力的方式,一種癖好。但如今想來,一切都變味了。
她不稱呼她的名字,單純是因為她不想,她不想跟她坦誠相待,所以衣著得體地侵犯她;她不想她稱呼道號,因為她覺得她壓根就不配。而那種讓她心跳加速的目光可能真的只是審視,她在審視她蓄意接近的女人究竟有多浪蕩。一切都不是癖好,她只是對她充滿了怨恨,所以喜歡在床上欺負她、懲罰她,讓她崩潰、她求饒。
而她以為的特殊對待,她以為安全踏實的感覺,全部都是假象,她像抓住她洪流中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一樣抓住她,等她想要付出真心的時候,這株美麗的救命稻草已經因為她曾經齷蹉的心思,逐漸變成了食人花。
她的呼吸聲越來越深重。深深地吸氣,急促地吐氣,她沒有回應鶴生,直到她以為鶴生已經無所謂她的回答的時候,鶴生才慢悠悠道:“可是明明把一切搞砸的人是你自己。”
文卿身體一震,她應聲去看她的側臉。鶴生仍閉著眼,看上去的靜謐跟她說出口的傷人的話十分不搭。
正當她不知所措的時候,鶴生翻身過來壓住她,四條腿在被子底下交錯,她幾乎整個身體都貼住了她,她的頭髮垂下來,將她的臉整個布成了陰翳。
“宋文卿啊宋文卿,你真的很懦弱、很喜歡逃避,”她慢吞吞地道,從她唇中吐出的熱氣也慢條斯理地打在她的唇上,“你如此傷我的心,可你仍然像個可憐的受害者。”
因為鶴生的話,她終於控制不住地哭了出來。
很多時候她都不願意承認,但鶴生說得沒錯,一切都是因為她的懦弱、她的逃避。
她想,她本可以努力爭取她娘的理解,讓她娘知道就算不嫁人她也可以活得很好;她應該早在剛認識鶴生的時候,就問清楚她的身份;應該在注意到舒宜異樣的當下,就像她當初一樣直截了當地指出來,應該主動上將軍府看望;甚至婆子與春桃的事,早在之前她就應該從中調解,而不是理所當然以為春桃就像家人一樣,永遠不會離開。
如果、如果現在春桃在的話,她至少不是孤立無援的。
但已經太遲了,因為她的懦弱,讓本就貧瘠的她變得更加一無所有。
可原本的她不是這樣的……
她也曾……
也曾十分勇敢的……
文卿嚎啕大哭起來,歇斯底里地、帶著極度的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