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易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對面的年輕人。
她才多大?
小師妹好像從來沒提過她的年紀。當然更不可能提起兩個人是會進行親密接觸的關係。
對於小師妹中意的對象與她同性別這個老一輩人不太能接受的現實,行易並沒有太多概念。佛法上說眾相非相,道家講道法自然,依心而定,性別根本不是問題。
其人如何才至關重要。
她看上去是二十五六的年紀,行動做派卻是行易周遊多年少見的大氣從容。比之有些道行的人也是不輸的。
但同時也具有年輕人獨有的銳氣。
餐桌上給小師妹揀菜的手都快被她兩道目光盯出深可見骨的口子來。
行易不著痕迹地搓了把手背。
“你和小師妹認識也沒多久吧?”
“可能比您想得要久。”對方口氣溫和,措辭也很委婉,“說來都是機緣巧合。”
“挺好的。”
行易看她的表情,其實看不出什麼表情。
不過絕不是不耐煩的那種。
她好像也在觀察著自己,偶有閃爍的眼波透出了幾分急轉心電。
兩個僅有一面之緣的人因為費夷吾,如今對坐相談,彼此之間還有些意味不明的試探,可真是機緣所在。
“小師妹……”行易說得很慢,“師父和小師妹所做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不過有一點很確定,比你窮盡想象的更危險。”
流光輕輕嗯了一聲,稍微往前傾了傾身子。
“您直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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筏子到了湖對岸,師父先一步上岸,照舊伸手搭一把費夷吾。
“小心看路。”
師父沒說費夷吾還沒注意到,跟著師父的話語,她往地上看了眼,月色不如日光,地面匍匐的草葉投下憧憧陰影,卻是犬牙交錯,伺機待發。
如果說之前謎之女士只是有心渲染,眼下這長牙的花草卻深深觸動了費夷吾的神經。她踮起腳,按捺著驚懼跟師父往前走。
空中不時掠過一道影子。
費夷吾知道妖間界沒有飛機,而空中飛過的也絕不可能飛機。
沒有飛機飛著飛著忽然往下瞟一眼,然後噴出一道粗長的火焰。
“聽刑老仙說,你把這個世界稱為‘妖間界’,很貼切。”
師父摘了朵指甲蓋大的花,別在右肩,費夷吾眼瞧著那小花像被人揉捏似的,一下一下,抽出細長一條,頂端花瓣快速張開,長成剛好遮罩兩個人的大傘。
雨點霎時墜落。
“我當年被師父帶來的時候可沒你這麼鎮定。”師父滿是嘉許,“不過就那個年代而言,神魔妖怪再可怕,也比人間和平。起碼……”
不會人吃人。
她隱晦地提了下當年成為守山人的契機,費夷吾沒經歷過那個年代,不是很能理解其時的兇險,就最後結果而言,把人逼到甘願領受一份顛覆認知的工作,足見世事艱難。
“守山人有一個好處,不死。”師父說,“可是小吾,人生在世,死不是最可怕的。”
費夷吾心說我知道。
雨下著下著,看著有點不對勁了。
落在地上並沒有形成水窪或者被迅速吸入泥土,變成一片片朝上的銳利尖刺,一腳踩下去,腳底的每個細胞都在喊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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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孤兒,很小的時候就被師父帶進山了。”
行易倒了兩杯茶。
上世紀的搪瓷杯子,木塞的暖瓶,厚厚一層茶葉鋪在杯底,很是不講究。然而滾燙的熱水澆上去,熱氣蒸騰,撲鼻清香提神醒腦。
行易捧了一杯在手裡,眼光矇矓,“到了十六歲我便下山周遊,一年回來一兩次。”
流光也像他那樣把搪瓷杯抱在手中,靜靜聆聽。
“人心是肉長的,師父於我既有養育之情,又有授業之恩,於情於理,我應該侍奉老人家才是。可是……”
行易神色茫然,“正因為如此,我更見不得老人家那副模樣。”
“你親一個人,愛一個人,你很想代她受那份罪過。”行易搖搖頭,“你不能,也沒辦法。”
“一次兩次也就罷了,三兩天來一次,眼看你最親愛的人在地獄里煎熬過一遍又一遍,你自己也會感同身受,只能躲得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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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一塊石頭邊,師父讓費夷吾坐下來,脫去她的鞋子,不顧費夷吾推手又縮腳,把那雙扎滿雨刺的腳放在自己腿上,一根根拔掉。
費夷吾疼得直掉眼淚。
那刺疼是疼,扎進肉里卻不出血。好像掉進了一場讓人無處可逃的幻覺。
“小吾,說出來你也許不信,師父很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