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又是另一番天地,雪停了,四圍白茫茫看不到盡頭,曠野的寒風吹得帘子獵獵作響,那股子冷意撲在面上痛如刀割,金寶用毯子把車窗堵嚴實。
緊張后驀然地放鬆,一股子疲倦襲涌而來,林嬋闔起眼眸,淡問:“楊伯帶我們出城、是曹爺安排的罷!”
金寶打個呵欠道:“夫人怎猜到的?”
其實不難猜,金寶只是個妓院的清倌人,能有多大能耐,且讓尚膳監的人甘冒風險鼎力相助,實非她所力及,曹寅都不見得可行,大抵是蕭九爺的謀策罷,林嬋心底漾過一抹柔情蜜意,他時時刻刻在惦記她,沒有拋棄她,一任她隨意生死,這與她已經足夠。
所有的艱苦磨難一剎那皆不算甚麼了,林嬋抿唇微笑,再摸摸少腹,娃折騰一晚兒,現安安靜靜睡著了。
金寶原不想說的,卻憋不住:“曹爺命我助你出城,就算我死,也不能讓你死,若是你死了,我還活著,他也要取我的性命。”鼻子酸酸的:“他待夫人情深意重,我現下認清了,定和他從此斷情絕意,再無有一絲兒瓜葛。今後專心伺候夫人,待你倆夫妻重聚,我就另往旁處去。”
這兩個都是狠人,狠話連串兒!林嬋暗忖是否要告訴她實情,想想又算罷,身處亂世,涉及九爺,容不得半點冒險,還是待日後再理清罷。
沒再說話,只有馬車軲轆在嘎吱作響。她明明很困頓卻無困意,忽覺肩膀一沉,金寶挨捱著她睡著了,眼睫還掛著淚珠兒,掏出手帕替她拭凈,扯開掩窗的毯子一角,冷颼颼的空氣透進來,摻著些許需細細體會的溫暖,天青亮,日陽高升,給窗欞鑲了條黃晃晃的光影,官道上無有人煙,只有光禿禿的樹,還有雪。
這裡是距京十里開外的太平縣。
縣城棋盤格局,雖不大卻五臟俱全。官衙寺廟、茶樓酒肆、藥局妓院、南來北貨的鋪子摜滿整條街道。這裡的縣民也饒是勤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問時局變化,只用心經營著自己小日子。
如今同往昔卻有些不同,與縣城隔一條河的對面,有一處軍營,搭滿營房和帳篷,營房給人,帳篷給馬,聽聞皆是寧王的人馬,駐紮此地已有數月,白日里能聽見氣沖霄漢的喊號和軍歌聲。若從這裡過,還能看見將兵們打著赤膊在整齊劃一地操練,他們軍紀十分嚴格,除伙夫過橋來這邊採買所需吃用之物,再無他人踏足半步。
縣民從開始的惶恐不安,漸至習以為常,甚有青年小伙為了軍餉而主動投營,婦人和大姑娘在河邊洗衣裳時,也會一面揮著棒槌,一面往那邊瞟,嘻嘻哈哈地。
但時有征戰而歸,傷員或扶或攙或擔子抬回,雖四處飄溢著血腥味兒,卻未見士氣低落,每個將兵面上顯露出精神昂揚的神態。
縣民都知道他們在和京城裡的小皇帝搶奪天下江山,也知道小皇帝成了首輔徐炳正的傀儡,叔叔幫侄子天經地義,是以都希望這場戰事快些分出結果,還他們一個太平盛世。
兩月前楊伯嫁出去的女兒帶著個丫頭回到縣上,把關了數年的春茗茶館打掃乾淨,擇了吉日重新開張。
她倆才來時灰頭土臉的,哪想重新拾掇后,卻原來兩個美人兒。楊氏是個懷孕的少婦,溫柔和順,不愛多話,見人總抿唇淡笑。丫頭名喚金寶,牙尖嘴利、性子活潑,做事麻利,有時性起,還會抱著月琴自在彈唱,她聲似蕭管,嗓音滋潤,吸引的來客漸多,每至黃昏準時掌燈,燃起七星灶,銅壺煮叄江,眾人桌前圍座,聽曲吃茶聊閑,袪除一日辛苦,但覺人間樂事、大抵不過如此。
楊氏不大出現,只在金寶分身乏術時,坐在櫃面收收銀錢,多數躲在樓上歇息睏覺,她總是懶懶的。
且說這日晴好,茶館白天空閑,她倆在桌上擺滿盆,加入清水,浸泡江米、黃米、蓮子、紅豆、杏仁、薏米等數十樣,臘八節將至,她們打算多熬些臘八粥,給河對岸的將士送去。林嬋(楊氏)正在鉗桂圓肉,聽得有人叩叩敲門叫著:“金寶姑娘在么?”
金寶偏頭一聽,道:“是衙役杜六。”連忙擦拭手上的水漬去把他迎進來。
杜六看見林嬋也在,行個揖見禮,金寶招呼他坐,執壺斟茶,一面兒問:“你來有何貴幹呢?”
杜六回她:“我是來告知你們,明兒臘八節,那邊的將士很多少小離家,南征北戰,每逢這時倍思親人。他們明兒打算過橋到這邊走走,唱茶吃粥看燈,至多待一個時辰就回軍營。恐你們害怕,命我等先各家各鋪通知一遍,以此穩定民心。”金寶笑說:“你瞧我們在泡豆子呢,原打算熬幾桶給他們送過去,既然要過來,我們倒省事了。”
杜六也笑道:“你們有這番心意更好!”金寶忽然問:“你常在他們軍營里來往,相熟的將士挺多罷?”
杜六點頭:“那是自然!”
金寶悄悄拽了拽林嬋的衣袖,林嬋曉得她的用意,便笑道:“我同你打聽個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