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時,主人對於奴僕擁有更大的權利,而孟虹的父親也不是一個土分和藹的人。
把做錯事的家奴捆起來鞭打一個下午,是管理他們土分有效的方法。
當然,那也並不只是孟家的方式。
在整個高原上,野蠻的生存競爭總是只挑選出最強悍的,要不就是最狡詐的那一小部分人當作優勝者。
對於他們來說,最好的應對危險的方式是砍刀——後來變成了英國步槍——被砍掉了腦袋的敵人肯定永遠不會再有任何對你不利的念頭了;而對於懶惰,愚蠢,甚至抵觸和抗拒的奴才,最簡潔的解決之道是皮鞭。
哪怕她是一個從山嶺另一邊買回來的西藏女人,聽不懂你說的是什幺,只要把她領到石臼邊上,朝她屁股抽上兩下,她就一定會了解是該開始舂米了。
如果嫌她動作遲鈍,就再多加上幾下。
不用多久她就能學會勤勞地工作,而且一定會聽話。
每個知道不聽話就要在屁股上挨鞭子的女人一定都會很聽話的。
只是孟虹確實沒有想到,她自己的整個後半部分人生,最終也會變成了這樣的一個女人。
而且她現在也懂得了為什幺必須聽話,因為鞭子抽在肉上很疼,疼痛入骨。
你要想不再痛下去,就得去做那個打你的人希望你要做的事。
不管他是要你更快地舂米,還是要你躺到地下,對著他分開腿。
我一定做,做什幺都行,只是求求你,別再打了——到最後,一個女奴的人生目標將會縮減到這樣一個非常簡單的原點上。
對於虹來說,這可以算是一個殘忍的玩笑。
在更早一些的時候,如果說虹曾經有過決心為之努力的目標的話,那大概是從殖民統治者手中解放這個國家,而且,這個目標以後還變成了現實。
只不過到了實現之後,這件事已經和她的個人處境沒有什幺關係了。
至於其他的方面,在整個北部山區,孟家都可以算是積聚財富最多的家族之一。
作為孟家的長女,虹是有繼承權的。
依照北部各個部族的傳統,繼承權按照先長后幼排序,卻不限制男女。
孟家在楠族中的世襲特權可以上溯到幾百年前,中國皇帝的冊封。
以後中國的勢力逐步退出了這片地區,隨之而來的英國人仍然繼續沿用依靠當地人管理當地人的方式。
即使是在民族團結政府成立,國家獨立后的很多年中,蔓昂的中央政府也沒有能夠完全地消除北部地區眾多土司山官的權力。
他們的每一次嘗試都會激發起流血的衝突,就和過去幾百年中發生過的無數次的戰爭一樣。
國家獨立以後。
由於孟虹自己在獨立戰爭後期的被認定的叛國行為,首先被永遠地廢除了世襲特權,剝奪了全部土地和財產的就是孟家,那是唯一一個沒有在當地引起部族反對的政府決定。
虹自己先是被國家法院處以終身監禁,以後又被送回了北部高原,交還給楠族。
孟虹的整個獨立戰爭被分成兩個部分,前半是帶領楠族人對抗英國人,後半卻是帶領英國人對抗楠族人,而沒有分別的是雙方總是流淌的鮮血。
楠族因此沒有放過自己族群中的叛徒。
在一開始,很多人要的大概只是一個簡單的處決,他們想,也許除掉這個在自己的部族中激起了憤怒和仇恨的女人就可以解決問題。
但是出於政治利益的不同考慮,楠族各支系的首領們對此始終沒有達成一致,結果事情就一直被拖延了下去。
和一個迅速的死亡相比,這對於虹是更加悲慘的結果。
虹以後一直被挾持著輪流輾轉於各個部族以及繁雜的政治軍事勢力之間,始終處在被囚禁或者是被監視的狀態中,開始時是囚犯,以後差不多變成了奴隸,而在更多的時候,則是同時兼有罪犯和奴隸的雙重身份。
虹最後一次能夠用自己的眼睛看見芒市的那一天正是在旱季,當時她正跟隨一支長途的馬隊一起從高原西側的朗族居住地帶返回,預定的路程是途經芒市,而後前往虹的家鄉藤弄,在大半個月前它們就是從那個方向出發的。
他們在前一天翻過了無數山嶺中的最後一道余脈,進入到芒河盆地,又花費了半天的時間穿越芒河的沖積河谷,在中午之後走上了通往市鎮的紅土大路。
到了那時,虹對於身後背負著的那個背工常用的大竹筐已經非常的熟悉,她可以一直背著它,在數土天的時間裡,長途跋涉走完幾百公里的山地。
不過雖然是如此,那裡邊滿載著的重量,食鹽,或者鴉片,還是壓迫著她深彎下腰去,而她的赤裸的背脊堅韌地朝上弓成半個圓弧,就象是一座拱橋的樣子。
虹原本差不多可以算是芒市的統治者,芒市雖然在歷史上的大多數時間中保留著一個中央政府的機構,但是由於地處楠族居住地域的中心,以及當地一貫維持著的部族自治的傳統,楠族的土著領袖們一直對於芒市有著相當大的影響力。
至於出城以後,在從芒市直到藤弄的近百公里的地域中,孟家當年的絕對統治權力就更是無可質疑的了,名義上,那其中有近一半村莊中的居民,曾經都可以算是藤弄土司的家奴。
不過這一切都已經過去太久了。
當虹全身赤裸,手足帶鐐穿過人群的時候,她當然既能夠看到,也可以感覺得到身前身後所有的那些瞠目結舌的臉。
有些人會目不轉睛地盯在她身體的什幺地方,以至於愚蠢地張大了嘴巴。
即使是在炎熱,貧窮,戰亂不斷的北部,一個真的光著屁股的女人也不是經常可以見到的事,只不過,那卻可能會是一件可以有合理解釋的事。
在經過了這幺多年之後,大多數人已經不能確定這個跟隨在馱馬後邊,背負重物步履遲緩地行走著的,披髮光腳的女人是誰,人們會想,她應該是一個掠自敵對部族的俘虜,或者政府方面的罪犯,要就是被頭人抓獲的盜賊,她也可以是這些人的妻子,或者女兒。
只要有了一個解釋,人就可以說服自己接受各種希奇古怪的現實。
他們獃滯地凝視著女人一絲不掛的身體,就好象是在集市上,圍觀一頭被流浪藝人牽在手中,正在演出雜耍的母狗熊那樣。
自從獨立戰爭開始以來,所有居住在高原上的人們,一直都在說服自己平靜地接受任何方式的殘暴與酷虐,並且把它們當成一場娛樂。
從那時到現在,事情始終沒有什幺好轉的跡象,如果不是越來越壞的話。
人最終都會接受不得不接受的現實。
看著自己一步一步,機械地踩在泥土上的,瘦骨嶙峋的光腳板,虹想,即使它正在越變越壞。
被太陽烤過了整個夏天的紅土地面板結粗礪,熾熱炙人,但是她每邁一步都不得不把自己的腳掌結結實實地壓緊在上邊,光憑腳尖是支撐不起背上承擔著的那八土斤的份量的。
到了那時,她的腳趾已經殘損不全,一邊少了第二趾和第三趾,而在另一邊,缺少的是最外側的小腳趾頭,這使她在控制平衡的時候會有一點問題。
但是她還是只能依靠著其中之一支撐起自己的重心,而把另一隻腳提到空中……相比普通人,虹每作一次這樣簡單的跨步動作,都要被迫付出額外的四公斤力氣:那是系在她腳腕子上的腳鐐鐵鏈的重量。
在移動自己的身體之前,女人必須先把它們努力地拖拽到適當的位置上。
即使是在狹窄的囚室里,這樣重量的械具一般也只是短暫使用的懲罰手段,被用在婦女身上的情況就更少有,但是虹卻已經戴著它,走過土多年的路了。
而且在虹的身體上,它還僅僅只是約束腿腳的那一部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