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新花年年發 - 古木新花年年發、捌拾 (1/2)

從翠樾館到定花船塢的路不是太複雜,找人問路也能道得了雷家別苑,但江槐琭還是和岑凜相約在兩地之間的一座無腳橋,因這類橋無腳又被喚為虹橋,橋的兩側有不少株樹齡頗高的櫻樹,這時節盛開的櫻花在風中搖曳,優雅伸展的枝條上開滿了淡緋或雪白的花,遠看就像雲嵐一般,所以又被當地人叫作花雲橋。
岑凜為了今日之約,一早就起來梳洗,挑了套淺紫色的衣裳,像是丁香花籠著霧氣,顏色更淺淡,又挑揀了一根黑檀木簪插在髮髻上,揣著懷裡的布包就前往花雲橋赴約。他以為自己提前出門會比對方先到,沒想到江槐琭已經在橋面上等他了。
江槐琭穿著一身月白衣裳,宛如松柏立在花嵐間,儼然就是天人下凡,往來過客都忍不住再回頭瞧他幾眼。他絲毫未受旁人目光所擾,就這麼安靜望著河岸風光,驀地心有所感朝橋的一頭望過去,看到岑凜抱著一個包裹匆匆走來。
岑凜不覺面帶笑意走向江槐琭,等江槐琭迎來時,他免不了要仰首視人,畢竟對方高他許多,他遞出懷裡的布包說:「衣服我都整理好了,還你吧。」
江槐琭接過它,同時也遞了一塊東西過去:「這個也還你。」
岑凜一看是九獄教的令牌,尷尬道:「這東西我真是用不上。回頭我再拿給舅舅吧,上面的珠穗好像挺值錢,可能可以拆來賣。」
江槐琭被他的想法逗得輕笑,接著問:「你要去別苑坐坐?」
「好啊,我也能認路,這樣往後就能常來找你啦。」
江槐琭轉身帶路,問他說:「你會常來找我?」
「怕我打擾你?」
「我沒這麼想,只是我不會在京城久留,所以才暫住雷家別苑。過陣子我就要走了。」
岑凜一聽暗自著急,但彼此相識不久,他也沒有任何理由挽留對方,腳步隨著心情越來越沉,卻又怕跟丟了江槐琭,稍微落後就趕緊跟上。
江槐琭以為是自己走太快,刻意放慢腳步等岑凜,他轉頭說:「很快就到了,不遠的。你看,那邊就是船塢,附近那巷口就是我說的酒肆,拐進去很快就能看到一棵大榆樹,那裡就是別苑門口。」
岑凜跟著他回雷家別苑,別苑入口看起來就是尋常民居,不過裡面也有三進的屋院,有幾位老僕人在打理環境,傍晚老僕人就會回各自在附近的住處。江槐琭說:「這兒的廚娘很會做家常菜,但是現在還早,我請她備了些茶食。你還想吃什麼就跟我說,我請他們準備。」
岑凜客氣回應:「不必麻煩,我不餓的。就是好奇你住的地方。」
「那你進屋來吃些茶食跟烙餅。」江槐琭親切招呼少年,表面看起來沉穩如常,其實手心有些發汗,生怕岑凜嫌這裡無聊,來了就想走。
岑凜坐到桌邊,一位老婦人端來茶食,給了他一個大碗,又擺上好幾樣佐料,老婦人說:「不曉得雲家少主吃不吃得慣這油茶饊子,所以盡量把調料都備齊了,你愛吃什麼就自己加。」
岑凜謝過她,扳了些芝麻饊子泡到茶里,配了些調料吃,但大多的芝麻饊子都被他拿薄烙餅捲著吃了。
江槐琭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也感到心情愉悅,問他說:「要再加一些白糖么?」
岑凜赧顏擺手:「喔、不了,我不能吃太甜,舅舅會嘮叨。」
「也是,這些東西太油,口味太重,偶爾嘗嘗滋味還行,但不宜多食。」
岑凜垂眼說:「江大哥你又要說我身子弱了?」
「那晚只是覺得你心脈並不強健,不過你平常看起來挺活潑的。」
岑凜靦腆笑了下說:「其實我生來就有心疾,娘親也患一樣的毛病,所以她是拼了命才把我生下來的。據說我生下來就很醜,臉色很難看,我爹嫌棄我不能學他的武功,又嫌我丑,非常討厭我,覺得是我害死了娘親。
我在九獄教過得並不好,後來舅舅潛到九獄山,觀察到我的處境難堪,心疼之下就把我帶走,此後便是他一直在照顧我,調養我的身子,教我讀書習武。雖然我身子不好,但是能學些輕功、練些拳掌強身健體也是很不錯了。我打從心底就覺得,舅舅更像是我爹。」
岑凜講完,怯生生看了看江槐琭的臉色沒什麼喜怒變化,俊美得像尊神像,他有些不安道:「這只是我的片面之詞,若你不信也無妨的。江湖都傳說我是什麼混世小魔頭……」
江槐琭說:「我信你。雖然相識不久,但怎麼也算是相處過的,若不信你,而去相信毫無往來的陌生人,豈不是更荒謬?」
岑凜眨了眨眼,身子不覺往前傾,表情認真問道:「你當真相信我啊?」
江槐琭微微頷首:「你沒有存壞心害過我,為何要疑你?」
岑凜低頭忖道:「這麼講也對。信任就是用來背叛的嘛。」他講完察覺失言,連忙補充:「這話是我親爹講的,他說背叛的基礎是信任……啊哈哈哈……他很荒謬不是?」
江槐琭淡笑:「也許他說得也不全是錯的。」
岑凜見江槐琭提起真正的魔頭岑蕪並沒有厭惡的情緒,他一手撐著下頷打量對方說:「你真是有意思。舅舅說蕭前輩收你為徒,你們都是到處行俠仗義、剛正不阿的大好人,我還以為你聽了我爹的事會不高興,畢竟那些正道之士就算不是真的那麼正派,也要演一下嫉惡如仇的樣子。」
「呵。」江槐琭輕笑出聲:「有意思的人是你啊。」
「我?」
「一般人家的孩子,與父母再不和睦,也會裝一裝孝子的。」
岑凜撇嘴,不以為然說:「我才不裝,名聲都被魔頭搞成那樣了,裝也沒人信啊。」
江槐琭又笑了下,他說:「我師父確實是正派俠士。從前我的父親在朝為官,卻受小人構陷,那些佞臣又勾結江湖黑道追殺我們一家,我的父母為了救我,拼得一死一傷,母親重傷后仍將託人將我送到她師兄那兒,我這才有命活到現在。母親的師兄,也就是我師父。當年及時把我救到師父那兒的,就是雷巖的爹。
說起來,我師父和你爹也曾交手過幾次,那時他們都尚未成氣候,屢屢斗得兩敗俱傷。」
岑凜訝道:「還有這種事啊?你、你師父不會是我爹害死的吧?」
江槐琭搖頭:「師父他是為了救人才走的。舊傷沉痾,加上新傷,在一次入山救助行旅數人時歿了。那些人為了感念他,還在那山道上鋪路、築涼亭,刻了塊石碑。」
「真是世間難得的好人。你……你很難過吧,對不起,我問太多了。」
江槐琭搖頭:「我很高興能和你聊師父的事。有人記得師父,就好像他還活在世人心中。」他睞向一臉純真望著自己的少年,淺笑道:「不過,我就不是這麼正派的好人了。」
岑凜疑惑:「可你也是行俠仗義,救助許多人啊,江湖上提到江槐琭這名字全是好話呢,這樣還不夠啊?」
「都說江湖傳言不可盡信了。」江槐琭也端起自己面前的茶喝了一口。
「至少和我比是大好人吧?」
「嗯,這倒是。」
岑凜笑睨他:「噯!」
「你不壞,就是調皮了些。不然也不會拉著自己的舅舅潛到牢房恐嚇花成歡了。」
岑凜深吸一口氣,睜大眼問:「原來你們都知道?雷將軍也知道?那他還能跟我舅舅聊得有說有笑?他不會捉我舅舅問罪吧?」
「別慌,巖哥不會捉他問罪的。」
岑凜歪頭:「為什麼啊?」
江槐琭微挑眉:「你說呢?」
岑凜回想先前那兩人相處的情形,那個雷巖明明生得一副威嚴肅殺的樣子,但是看著他舅舅的眼神都像在眸底放煙花。他瞇起眼問:「雷將軍他莫不是看上我舅舅啦?」
江槐琭看著少年心情複雜的表情說:「似乎是這樣。」
岑凜嘴角抽了下,這要是讓舅舅知道了,舅舅不知道會有多得意呢?
江槐琭驀地輕笑一聲,起身拿出帕子往前傾,替岑凜擦嘴:「瞧你,吃得一嘴油光。一會兒被雲兄瞧見會被念。」
岑凜頗意外江槐琭此舉,他覺得這個人像仙人一樣,居然還會幫他擦嘴,但他怎麼好意思勞煩對方這樣照顧自己。他拿走江槐琭手裡的帕子往嘴上抹了抹說道:「我自己會擦嘴,你不要把我當小孩子。唉,講起來你喊我舅舅雲兄,我又喊你江大哥,輩份豈不是亂七八糟的了?」
「你要改口喊我江叔?」
岑凜抬眼瞅著對面俊逸如畫的男人,尷尬嘟噥:「你大我八歲,喊江叔顯老了,可你又不老。我喊你江叔你也不高興吧?」
「不過是個稱呼,我不在意,你喊我江大哥或江叔,都好聽。」
岑凜的臉皮有些發燙,這男人怎能淡然自若講出這種話呢?好像莫名被吃了豆腐,真教人害臊,偏偏又無法發脾氣。
「那我還是喊你江大哥吧。不過我舅舅是男子,雷將軍也是男子,他、他倆……」
江槐琭拿回帕子挪到岑凜身旁坐下,接著替岑凜擦手上拿過茶食的油,一臉平靜詢問:「你和你舅舅接受不了這種事?」
岑凜盯著江槐琭那雙好看的手,光手指就比他還修長,似乎能輕易包住他的拳頭。他這會兒抽不了手,因為被碰觸的地方越來越酥軟,他的耳朵、頸子也越來越熱,羞得他挪開目光說:「舅舅見多識廣,就算看見人家同性相戀也從沒說過什麼不好聽的話,但也曾有男子示愛被他教訓得很慘。喔、不過那都是追求者先無禮,舅舅才生氣的。至於自己能否接受與同性相戀,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那麼,你呢?若有男子向你示好,想追求你?」
岑凜被這話勾得轉頭望向江槐琭,望著那雙深棕的眼眸,他覺得自己好像要掉進對方神秘幽深的眼神里,溺了半天也擠不出半個字,但心裡想的是:「若那人是你就好。」只不過他斷然不敢輕易吐露真心,就怕這是什麼試探。
「阿凜,你在想什麼?」江槐琭溫柔替人把鬢邊的碎發撩至耳後,又順了順少年柔軟黑亮的瀏海。
「我、我想回去了!今天已經叨擾太久,改天、改天再約吧。」岑凜回過神,猛地站起來,朝江槐琭行了一禮就匆匆跑掉了。
江槐琭想挽留岑凜,卻只是碰到對方一小片衣角,少年的身影也很快消失在門口。垂首望著落空的手,江槐琭難得落寞嘆息:「本來能輕易捉住,又怕收得緊了會弄傷你。結果還是太過心急,把你嚇跑了。」
***
某官家夫人邀了京里親友們到自家府上賞花,這場賞花會主要的賓客皆是出身名門的女子,但也有一些年輕男子,有的是風雅文士,有的是陪同家中母親、妻子或姐妹前來的少年郎君。雲熠忻來到京城的消息眾所周知,因此他也在這賞花會的邀請名單上。
時候尚早,岑凜替雲熠忻梳整長發,一塊兒挑揀衣裳、簪子、玉飾等等。雲熠忻愛美,穿戴的衣飾都拿定主意后又自己取了面脂、口脂塗抹,然後拿著彩繪的小漆盒回頭問外甥說:「阿凜也來塗些吧,這裡春風乾冷得很,我這口脂是玫瑰花香的。」
岑凜避開舅舅的手說:「我就不必了,我不喜歡那個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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