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新花年年發 - 古木新花年年發、肆 (1/2)

仲春,繁華太平的明瀾谷和往年一樣舉行不少宴會和祭典,這個城鎮雖然沒有城主、鎮長這種職務,但這些花仙木靈也有公認的谷主,那就是常家,該家族多是松柏一類的樹靈。
城中央有個能容千餘人的大廣場,每年春季常家會擲籤抽出鎮里負責以藝獻神的表演者,表演的內容多是舞樂為主,幾乎每一族都有屬於自己的樂舞。
蘭家自然也有獨屬於他們的樂舞,而且只由嫡齣子女傳承,不過蘭虹月對那些一向興趣不大,畢竟他這樣的體質,學了也沒多少用處。今年蘭家被抽中了籤,蘭弘萬在築好的高台上跳起神樂舞,蘭家旁系和其他家族也會在台下配合演奏或起舞,能取悅天地日月諸神明,谷中仙靈皆以此為榮。
蘭虹月也是為此,特地前一天回家住一晚,天沒亮就被竹秋叫醒,不過這樣的場合,無論他出不出席都不重要,會被叫來這裡露臉,只因為他的身份是蘭弘萬的長子罷了。他又一次以袖掩面偷打呵欠,留意到廣場斜對面的梅蘊春正帶著客氣笑意應付呂洲來的那二位,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把香囊還人家,可是香囊好像落在鳳先生那裡了。
他左右張望,想到鳳先生並不喜歡到這樣的場合,就想溜去暉羽軒拿香囊,他走到秋麗雨那兒找藉口說:「母親,我肚疼。」
秋麗雨淡漠看他一眼,吩咐竹秋說:「你陪他回去吧。」
坐在附近的蘭熙雯一聽就知道大哥裝病,起身說:「不用竹秋,我陪哥哥回去。」
秋麗雨拉著女兒的手親切淺笑:「你真懂事,不過你還是留下來看你爹他們,把舞認熟了。你哥不會有大礙,竹秋最懂如何照顧他。」
蘭虹月擺手說:「不用,我自己能回去的。」他沒讓竹秋陪同,逕自離開廣場,方才他聽秋麗雨的語氣似乎也不怎麼在意他是不是裝病,不過他也已經對母親的想法不太在乎,一遠離廣場他就恢復原來有精神的樣子,一路跑回蘭家,先去看桐夢的情形。
桐夢在床里聽到動靜,趕緊爬下來躲到床底下,蘭虹月出聲喊他說:「是我啦,不必躲著。」
「原來是虹月少爺。」桐夢訕訕然爬出來,蘭虹月拉他過去桌邊。
「一早怕別人發現你,才讓你躲進衣箱里,春天和秋天很多事情要忙,家中僕人也會四處走動,再過陣子就好一些了。」蘭虹月把食盒裡的飲食端出來,叮囑桐夢說:「先吃些東西再服藥,葯還是老樣子放床頭小櫃里。我帶回來一些祭典上的東西,吃了對你身體好。」
桐夢一一點頭應聲,蘭虹月聽出他有些喘,拿手背摸他額頭疑道:「你發燒啦?看起來臉色很不好,傷勢惡化了?」
桐夢搖頭,接過蘭虹月遞來的帕子擦著臉上和脖子的冷汗,虛弱的開口回應:「我也不清楚,就在你方才進門那時,我忽然感到一陣沉重的壓迫,彷彿有什麼神靈降臨,我有點喘不過氣,不過坐一會兒等附近神靈離開,也許就沒事了。以前也有過類似的事,那時也是碰上有神靈出現在附近。」
「神靈?難道是廣場的樂舞引來上界神靈?」蘭虹月歪頭,試著感應,半晌聳肩說:「可我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是不是你傷勢惡化?你過去躺著,我幫你看看。」
桐夢抬手婉拒:「不是、真的不是。我坐一會兒就好。虹月少爺不必擔心。」
「叫我虹月就好啦,不必見外。」
蘭虹月吁氣說:「好吧,不勉強你,我還有事,先走了。你真的沒事吧?」
「沒事。」桐夢這次回答得很乾脆,等蘭虹月出房門后,他立刻趴在桌上休息,身軀不住的發抖,簡直快被無形的威壓輾死了。
前往暉羽軒途中,蘭虹月想著桐夢說的神靈降臨,他雖然沒什麼感應,卻留意到原先那些蟲鳴鳥叫都消失了,就連風都微弱到好像沒在流動,但除此之外也沒什麼特別的變化。他熟門熟路跑進暉羽軒前院,看到大門虛掩著,推開門要找鳳初炎拿香囊,誰知一進前廳他就如墜冰窖,渾身冷得冒疙瘩,頭皮發麻,這陣寒意又消退得很快,彷彿一瞬間的陰冷悚懼都是錯覺。
「鳳先……」蘭虹月剛喊二字就看到廳里情形詭異,鳳先生坐在廳里,在他和鳳先生之間還站著一個非常古怪的傢伙。
那傢伙臉上戴著銀白鏤刻的面具,頭冠上鑲嵌的寶石璀璨華美,是他一個也不認得的,面具上刻繪的不是花草雲紋或鳥獸,而是某種符文,一頭深黑長發都能拖到地面上了,可是過腰以後的長發卻懸浮在半空,一綹綹飄散開來,素雅的淺色衣著上那些衣帶和佩飾也跟長發一樣飄浮在半空,就好像整個人泡在水中。
最奇怪的是,都已經有面具罩住臉了,卻還要再用一塊黑紗把整個頭臉都罩起來,外面掛了一些細小的銀亮飾片,蘭虹月忍不住多看了那些飾片幾眼,那些似乎不僅是裝飾,更像是一種符?
蘭虹月的喊聲戞然而止,還因眼前高大的怪客而驚愕得倒退一大步,踉蹌往後跌,那位怪客微微回首,一股無形的力量把他托住,這才不至於摔屁股。
「這、這是哪位?」蘭虹月嚇傻了,脫口就問,鳳初炎嚴肅說道:「這是上界來的貴客,你不得放肆。」
蘭虹月僵在原地,像隻被凍住的小魚,不知為何他覺得怪客明明不是面向門口,卻好像在打量他,讓他不安得想躲起來。
廳里靜得落針可聞,鳳初炎忽然出聲說:「我還不能離開這裡,你不必再勸我。」
怪客似乎也不打算再講什麼,沉默的轉身朝門口邁步,蘭虹月愣在那兒擋住了去路,可是怪客剛抬腳,身影就挪移至前院里,然後停頓下來微微回首,緊接著身影消失在日光中。
「呼……」蘭虹月長吁一口氣後腿軟跪下來,坐在門邊拍拍胸口,吞嚥口水問:「他是哪位啊?上界來的神仙?」可是怎麼看都不像神仙,倒像魔……魔神么?什麼亂七八糟的。
鳳初炎走到蘭虹月那兒,察覺小孩子的念頭,屈起指節輕敲了那顆小腦袋說:「不要胡思亂想。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沒、沒有。」蘭虹月終於知道桐夢說的威壓是什麼,無關惡意、敵意,那是純粹而龐大的力量帶來的衝擊,就好像濤天巨浪拍下來,弱小者不是被沖走就是被拍死。那位上界怪客甫離開,蟲鳴鳥叫聲都回來了,他也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被鳳初炎帶到桌邊坐下,手裡捧著先生倒來的水。
「怪客是來找先生、要帶先生走?」蘭虹月捕捉到方才那些隻字片語,心裡很不安,他問完又急忙講:「可是我不要你走。」
鳳初炎被孩子那雙清澈雙眼盯著,不覺溫柔淺笑:「嗯,暫時都不走,時候未到。」
「先生將來要到哪裡去?我能跟著你么?你養好傷就走了是不是?」
「這個嘛……」
鳳初炎早已習慣在任何地方,他都是被眾星所拱之月,短暫到明瀾谷養傷,當這西席也只是尋個消遣,但是蘭虹月這麼依賴和喜歡他,還是讓他多少有些愉快。雖說小孩子的依賴和喜歡也不過是因為他能充當一時的靠山,不過那份心意也比誰來得都純粹。
他哄蘭虹月說:「你若勤加修鍊,也沒什麼去不了的地方,所以你現在開始別偷懶。」
蘭虹月問不出任何承諾和結果,也就沒再追問下去,有些失落的低頭答應:「知道了。」
鳳初炎很滿意蘭虹月對自己千依百順的樣子,好像馴服了明瀾谷最頑皮的傢伙,他摸摸蘭虹月的腦袋,蘭虹月抬頭問:「對啦,先生,蘊春姐姐的香囊是不是落在你這裡了?」
「怎麼?」
蘭虹月尷尬低頭嘟噥:「那個得還她的啊。我記得是落在這裡的。」
鳳初炎承認說:「的確在這裡,我封了梅花香氣收起來了。你下回別再招惹這些是非了,因果糾纏過甚,於修鍊不利。」
蘭虹月鬆了口氣,又開始耍嘴皮:「知道啦,那我就糾纏先生你,讓你一直在這裡陪我長大。」
「你這孩子。」鳳初炎把香囊變出來,蘭虹月擱下杯子,抓走香囊就要跑去還人家,鳳初炎食指在虛空畫圈讓蘭虹月飄在半空,他說:「我不放心你自己去還,一起去吧。」
蘭虹月一臉歡喜,有鳳先生陪著他就安心,不過鳳初炎卻不是帶他去城北梅家,而是施法一起來到了城外西北邊的山林里。某座山的山腳下設有數道結界,但並未阻擋他們二者,鳳先生帶他往山上飛,一路都有柔和微涼的雲霧籠罩他們,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他們就抵達一間寺廟的山門前。
蘭虹月被放下來,他好奇走近看清寺廟何名,認出了石碑和稍遠處牌匾上的字:「玉果寺?哦,就是明瀾谷佛修的聚集地,蘊春姐姐會在這裡?」
「進去就知道了。」鳳初炎逕自入寺里,蘭虹月看他如入無人之境,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擔心的,悠間尾隨其後。寺廟裡到處都有大大小小的銀杏樹,正殿前方還有一棵大銀杏樹,雖然現在已非它們變成金葉的季節,但那棵大樹高聳入雲還是很壯觀。
蘭虹月走到大樹下讚嘆:「這少說也有幾百歲了?」
「至少三千歲了,是在此作主的。」鳳初炎簡短應付一句,繼續走向正殿,殿前兩個小沙彌跑來招呼道:「二位檀越可是蘭家過來的?」
鳳初炎點頭稱是,沙彌們伸手比了偏殿的方向說:「住持正在偏殿禪室等候二位。」
蘭虹月有些驚奇:「一早就知道我們要來?」
鳳初炎沒接話,隨他們往偏殿走,蘭虹月緊隨其後,甫入殿內就見到岳林海、雲清陽面對面坐著像在論經似的,那二者神色平和,語氣沉穩,不像先前交談即是交鋒。只不過蘭虹月憶起假扮梅蘊春那晚的事仍心有餘悸,悄然躲到鳳初炎身後尋求庇護。
雲、岳二者並不認得蘭虹月,只以為那男孩怕生,老遠就躲到別人身後,他們聽說會有鳳族的客人來,紛紛起身點頭致意。鳳初炎也點頭回禮,客氣詢問:「知雪大師可在此?」
雲清陽隨和一笑,回答說:「對,大師在禪室里和蘊春娘子說話。」
岳林海又上前一步,拱手道:「沒想到能在這裡遇上傳說中的鳳族族長,幸會。」
蘭虹月看他們三個要開始講場面話應酬,一臉無趣的走到一旁隨處亂看,偏殿其實沒什麼特別的,只是空氣中有一股淡雅又難忽略的梅花香,也不曉得蘊春姐姐和知雪大師在談什麼,莫非是在談出家當尼姑的事?不會吧,是被心上人拒絕,傷透了心想遁入空門?他有些擔心的望向那間禪室,碰巧有個緇衣僧人走出來和他對上眼,那僧人生得十分好看,寶相莊嚴的模樣。僧人朝他微笑,他愣了下也露出傻笑。
還以為住持是個老者,但聽鳳先生他們喊那緇衣僧人知雪大師,原來那位青年僧人是這兒的住持!蘭虹月很詫異,這麼說來,外面那千歲銀杏樹是這位大師的真身?
知雪的真身確實就是銀杏樹,深色的僧衣讓他的皮膚看起來更白皙如玉,他的長相乍見並不搶眼,但臉上溫潤和善的笑意卻令人難忘,不僅無法心生厭惡,還會產生好感,不由自主想親近。
蘭虹月有些挪不開眼,看了那位知雪大師好一會兒才明白為何雲、岳二者在這裡不吵架鬥嘴,在那樣的知雪大師面前哪吵得起來?
知雪看向蘭虹月說:「蘊春她在等你,你進去見她吧。」
「喔。謝大師。」蘭虹月又瞄了眼鳳先生,鳳先生下巴微抬示意他去還東西,他點點頭跑去找梅蘊春。
入室后只見梅蘊春閉目坐在團蒲上,睜眼就對他微笑招手,他走過去就被梅蘊春拉近抱住,他嚇一跳,梅蘊春帶著笑意跟他講:「呵,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扮成我也沒露餡啊。」
蘭虹月感覺到梅蘊春好像也是在關心他,放鬆下來回話:「不,露餡了啊。鳳先生髮現我是冒牌的,不過也因此救了我,沒被外面兩位叔叔抓住。」
梅蘊春掩嘴笑了一會兒,拍拍蘭虹月說:「外面那兩個年青氣盛,可容不得有誰喊他們叔叔,你學聰明點,要改口喊哥哥,嘴甜才討人喜歡。」
「知道了,姐姐。這個還你。」
梅蘊春接過香囊,她望著眼前這靈氣聰慧的男孩,抿著一抹笑提議道:「吶,小月,我們結拜當姐弟吧?」
「什麼?」
「我是獨生女,一直都想有個手足。」
蘭虹月皺了下鼻子說:「那有什麼好的,成天吵吵鬧鬧。」
「吵吵鬧鬧也好,熱鬧。當我弟弟吧?」
蘭虹月聳肩:「好啊。」
梅蘊春開心抱住蘭虹月揉了揉臉頰和額發,蘭虹月笑著掙扎,梅蘊春說:「太好了,我有個弟弟了,真可愛。」
「可是我身上沒味道,你不嫌棄?」
「那你自己怎麼想?」
「有時羨慕你們,但多半沒感覺,有也好,沒有也好,都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在就行了。」
梅蘊春感慨淺笑,輕捏男孩的鼻子說:「年紀輕輕就想得這麼通透,不愧是我想認作弟弟的小孩,很好啊。別人都有的,我們不一定也要有。」
蘭虹月燦笑點頭,心裡也歡喜,他多了一個姐姐,真好。不過他忽然收笑容,抓著梅蘊春的手問:「姐姐你來這裡是不是想入空門?是因為你的心上人拒絕你?可是、可是就算入空門也是要到尼姑庵吧?」
梅蘊春低笑幾聲說:「傻孩子,我的心上人就在這裡啦。今早我們不是都在廣場那兒看神舞?後來我又半途溜走,跑上山來,雲清陽和岳林海又追著我,趕也趕不走,我就引他們到這裡讓知雪和他們談,感化一下他們,化除一身戾氣。」
蘭虹月聽得一頭霧水:「我聽說玉果寺的住持是銀杏化身,想修佛的花木精靈都會慕名來此,因其佛法高深的緣故,也是這地域最有可能飛升的,可是……」
這時蘭虹月瞄到梅蘊春掛在腕上那串鍊子,上面有顆染金的銀杏果,立刻聯想到了什麼,恍然大悟說:「姐姐你喜歡的是、是知雪大師?」
梅蘊春抿唇揚笑,並不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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