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俊美的臉,在魚龍閣明亮的燈輝映襯下褪去了屬於少年的青澀,回眸的剎那狠狠地揪住了女皇的視線。那樣的美近乎虛幻,仿若鏡花水月,挎著長刀的陛下鬆開了手,控制不住地往前探。
沒有人看到,那雙向來古井無波的眼泛起了漣漪,一絲絲地掀起了軒然大波。一夜未曾搭理過旁人的女皇突然開口,引來了在旁所有金袍衛的矚目。跟在女皇身旁的小公主驚訝地望著長姐,試圖在她臉上找到自己一直以來希望找到的東西。
視線落在身旁的金袍衛時,陡然想起了方才醉心曲子是何等失禮的鐘離朔,落落大方地拱手行禮,言道:“多謝這位大人告知,方才醉心曲藝,種種失禮還望大人們莫要責怪。”
她朝著身旁的金袍衛們一一見禮,並未落下一位。鍾離朔的目光落在為首的那名女子身上,言道:“不知在下可否和大人們同在此處,聽完這首曲子呢?”
“無妨,請便。”與方才溫柔的回應不一樣,這位大人的聲音顯得有些冷硬。鍾離朔並未在意這些變化,趴在欄杆上聽著這首曲子。
她並不知道,她一直都在期待見著的那人就站在她身後,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跟在女皇身邊的小公主欲要開口說些什麼,正要啟唇,便看到女皇伸出食指放在唇邊示意她噤聲。
小公主看看女皇,又看看靜靜聆聽曲子的少年,咽下了所有聲音。
小公主突然想到幼年時,有一次到書房去尋太子姐夫玩,看到的卻是長姐為趴在案上睡著的太子蓋上披風的模樣。當時她興沖沖地跑過去,卻被長姐抱在了懷裡,以食指壓住了要說話的嘴唇。那時長姐說了什麼來著,哦,她輕聲細語地說了一句:“噓,寧兒乖,別吵到殿下,太子殿下太累了,讓她睡會。”
當時年紀尚小並未通情意,此刻想起,小公主卻是漸漸紅了眼眶。
女皇站在鍾離朔身後,看著那張仿若初遇時令人驚艷的側臉,垂在腰側的手挪動了一寸,遲遲不敢探出。
跟在陛下身後的金袍衛都噤了聲,陪著女皇靜靜聽完了一曲。
一曲終了,嘈雜聲四起。白衣青年不在乎別人怎麼議論他的媚上,握著手裡的尺八轉身離開了蓮葉台。
鍾離朔趴在欄杆上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心念念這首曲子叫什麼。這應該是新曲,真是想要找此人問一問曲譜呢。
“小公子想要曲譜的話,不妨到弘文館問一下。據我所知,這位林公子乃是弘文館的一位樂師,並未隨他父親一道進入官場。”女子的聲音聽起來溫溫柔柔地,仿若最柔和的春水令人覺得無比愜意。
她這一回話,便讓鍾離朔再一次意識到自己又將心裡話說了出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抬頭,鍾離朔終於將視線落在身前的女子身上。
出身瀾州的樂正溯,雖然常年病弱,但將養了大半年,身量躥高,因此比大多數女子要高上許多。眼前的這位金袍衛大人,堪堪只到她的下唇。
女子長了一張只堪清秀的臉,穿著金袍衛的櫻草服,雖然嬌小看起來卻英挺無比。鍾離朔定了定神,目光落在對方的眼睛里,四目相對的剎那,彷彿被抓住了所有視線一般,她深陷於那雙漆黑透亮的眼眸中,一股異常熟悉的感覺湧上了心間。
這雙眼睛,她一定在哪裡見過。
第10章 【修】
可是,是在哪裡見過呢?
這個想法只在鍾離朔的腦海里停留短短一瞬,她望著眼前兩次好心告知她的女子,拱手道謝:“再次感謝大人告知,在下感激不盡。”俯身的時候,鍾離朔嗅到了身前女子身上的熏香。是丁香的味道,聞起來有種令人安穩的氣息。
鍾離朔心念一動,不知為何竟多嘴說了一句,“不知大人在金袍衛哪一門任職,也好容在下日後登門報答兩次告知的大恩。”
她當下瞧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一派的天真可愛,卻與比自己年長的侍衛大人平輩相稱。已將她認出來的小公主望著少年天真爛漫的面容,又看了看自家的皇姐,欲言又止。
穿著櫻草服的陛下,微微仰頭,看著眼前好似發著光的少年,溫聲問道:“不過隨口回了你一句,這也算恩?”
“當然算,這是一首好曲子,若是大人不告知我,我將來何處去尋?”
“魚龍閣中如此多人,你隨便問一個,也會有人告訴你的。”
“可是大人卻是第一個告知我的,這便是天大的恩情了。”鍾離朔微微一笑,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同眼前的女子多說幾句,許是她端正挺直的小身板,和溫柔堅定的話語,像極了某一個人。
少年人慢聲細語地回著話,清亮的眼眸中透著些許固執。那樣的神情,天真可愛地令人沒辦法討厭。女皇認認真真地看著她,她望著少年的眼睛,彷彿在看另一個人,輕而溫柔地說道:“就這般喜歡這首曲子?”
“好曲子,當然喜歡。大人也聽完這首曲子,覺得如何?”
“甚好。”女皇點點頭。
“那就是好極了。”鍾離朔微微一笑,說道,“所以大人究竟是哪一門的侍衛,姓甚名誰,好讓在下日後再尋呢?”
“問人名諱之前,總要先自報家門的。”
她們二人你來我往,說了好多句話。期間沒有人插嘴,皆都暗藏詫異看完了這場交流。
“是在下失禮了。”身穿紅袍的鐘離朔輕笑一聲,說道:“在下樂正……”
“樂正公子,樂正公子……”她話還未說完,一個藍衣小侍人便越過金袍衛的大人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將她往外拉扯,邊拽邊說:“樂正大人都開始叫人找你了,這裡貴人多,您可別被衝撞了。”
被拽著的鐘離朔還未反應過來,就被扯遠了。她急急忙忙扭頭,看向了金袍衛統領的挎刀,目光落在她刀柄的塗漆上,開心地說道:“在下樂正溯,家住瓊花巷。大人是南門的侍衛對嗎?明日申時,在下必備薄禮到南門司感謝大人,若是大人明日不用出勤,在下會將禮物放在司署廳的,大人記得去取啊。”
少年人一疊聲,引來了許多人的矚目。可她渾然不覺,說完之後,轉頭對著身邊的小侍人道歉:“勞你久等了,是我不對,我姐姐可曾責罰你?”
她聲音輕,說得溫和,待人親近,小侍人的滿腔抱怨化作了不好意思,只好說道:“公子可不好亂跑了,這裡那麼多大人,若是公子衝撞了別人,難做的是小的們。您也知道,小的們是在宮裡混口飯吃的……”
“你叫什麼?是在哪個殿里伺候的?”
“小的名叫長壽,是在升元宮伺候的,樂正公子方才是得罪了金袍衛的大人們嗎?她們將你圍在一起,小的還以為她們是要和你過不去呢?”小侍人嘰嘰喳喳地,將自己方才的擔憂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鍾離朔點點頭,又聽了小侍人說了金袍衛的大人們如何如何的位高權重,隻手遮天,凶神惡煞,心裡卻開始琢磨開始如何跟長姐解釋所謂的亂跑了。
女皇站在原地,握著腰間的長刀望著兩人的背影逐漸遠去,眼底那一抹希冀的光芒消失得一乾二淨。
樂正溯……這是阿潁的妹妹吧。刺帝與宣寧長公主的母親是當年艷冠後宮的寵妃,而樂正穎的外祖母是刺帝母親的雙胞胎妹妹。因著這一層不遠不近的血緣關係,樂正潁與昭明太子很是相似。而與樂正穎相比,從母親身上繼承了更多美貌的樂正溯有著一張和昭帝幾乎一樣的臉。
女皇沒有見過長大后的樂正溯,聽到她名字之後,如夢初醒。你看,怎麼可能會是那個人終於想起她,在走之前停下來和她說說話呢?
自始至終,一直將情緒隱藏得很好的女皇,維持著向來四平八穩的姿態。沒有人知道,在看見那個少年時,她的心裡掀起了怎樣的波瀾。那些在夢裡都不敢希冀的東西,頃刻間傾瀉,又在少年轉身之際抽得空空蕩蕩。
“皇姐……”候在女皇身旁的小公主開口,看著長姐一動不動的站姿,小心翼翼地說道:“那是樂正大人的弟弟,她長得……和姐夫挺像的。”是啊,像到只是錯了眼,便以為那人再一次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是挺像的。”女皇笑了一聲,聲音里聽不出什麼情緒。言罷,轉身邁向了自己原本應該呆的地方。
可是,也只是像而已。就好像鏡中花水中月,不是真的。
她已經死了,死在奉先殿的大火里,在叛軍攻破皇城之際,帶著一身傲骨化為灰燼。
“‘天子守國門,君王守社稷。’ 這句話,是梓潼與我說的。你且去北方,孤就鎮守皇城,保君後方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