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些場景里, 那個黑頭髮, 有點小調皮的女孩, 永遠都是笑著的。
快樂的,愉悅的,天真的,開懷的。
姜白望著這一幕幕一閃而過,卻無比熟悉的場景——是的, 每一個場景,她都經歷過。
這是她不長不短的年歲里,最為幸福的時光。
只是後來她所經歷的一切太過痛苦,那些痛苦讓這些美好也變成了淬了毒的針,每想起一分,就會覺得心痛上一分。
當她的母親在她眼前停止了呼吸的時候,當她輟學的時候,當她被人罵是沒有父母的野孩子的時候……
那些美好的回憶,在現實的映襯下,統統都只是一個笑話。
於是她刻意的,故意的,讓這些記憶在她的腦海里漸漸模糊,把這些時光塵封在記憶的角落裡,無人提起,自然就無法記起。
沒有對比,自然就不會心痛,不會怨恨,也不會覺得惋惜。
而此時此刻,那些被刻意忘記的東西,宛若一幅一幅畫卷般,濃墨重彩的出現在她的眼前。
她遺忘的東西……一直,都有那麼一個人,為她記得。
鐫刻於靈魂,不曾忘記。
姜白摸了摸胸口,在這裡,她能感受得到那股不屬於她的情緒。
屬於……那棵樹的情緒。
溫柔的,繾綣的,期待的,幸福的。
她怔怔的抬首,望著眼前這棵活在她記憶里的參天大樹,感受著那一點一點的從心臟中發酵出來的情緒,讓她有點想哭。
光影一變,場景又是一換。
微風拂過,陽光溫柔,樹葉在風下沙沙作響,九歲的女孩扎著丸子頭,鼓著臉靠著樹,手裡捏著一本詩經。但她顯然不是在好好看都拿倒了也不在意,只是倚著樹榦,眼睛微微眯起來,像是在打盹。
那種感覺,又來了。
那是帶著幾分愉悅的,包容的,有些輕快而開心的情緒。
清風一掠,樹葉聲沙沙的,很小聲,很細,像是怕吵到了在樹下安睡的小姑娘。
姜白甚至能體會到那種小心翼翼的,愛護的心情。
“……眠眠。”
她抬眸望著鬱鬱蔥蔥的樹枝,心情複雜之餘,又多了幾分酸澀。只是沒等她傷懷,那邊忽然有細細的腳步聲傳來。
躲在樹底下偷懶的小姑娘立馬警覺的睜開眼,手中的詩經立即翻的嘩嘩作響,睜著眼睛開始小聲默念,“關關……什麼鳩,在河之洲。”
來人的臉是模糊的。
在樹妖的記憶里,其他人都是模糊的,像是一個背景板一樣的存在。只有那個拿著詩經卻不正經念書的小姑娘,是清晰而又鮮活的。
假寐時微微顫動的睫毛,被微風吹亂的鬢角,被驚動的時候,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流轉的眼波。
“行了,別念了,吃飯去了。”
熟悉的聲音,從那個模糊著臉的人處傳來,姜白只是一聽,就僵硬在了原地。
是……媽媽。
那個模糊了臉的人,說完就轉身走了,姜白下意識的想要追上去,但走了兩步,就停下來了。
一旁的小姑娘嘟嘟嘴,抱著書一蹦一跳的追上去,“媽媽,等等白白呀。”
小姑娘從她的身側穿過,動作輕快的像只飛起的白鴿。
而她只能停在原地,望著那沒有臉的影子,溫柔的牽起了女孩的手——
“是……關關雎鳩,念‘ju’哦。”
輕柔的聲音響起來,帶著幾分喃喃。姜白心念微微一動,她轉頭望去,只是回眸的一剎那,就失了神。
高高大大的樹邊,編著複雜辮子的少女望著小姑娘離開的背影,孔雀石一般的眸子里都是繾綣的溫柔。
瓜子臉,深墨綠宛如孔雀石一般的眼睛,半透明的身體,就這樣靜靜的漂浮在大樹旁邊,凝視著女孩離開的背影,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寂寞。
……是,花眠。
小姑娘的背影再也看不到了。樹妖這才慢慢收回了目光,她安靜的在樹邊呆了一會兒,像是在發獃,也像是在思考些什麼,有些木木的,像一棵真正的樹。
姜白控制不住自己,她慢慢的朝著樹妖的影子靠近,然而一伸手,只能從花眠的身體里穿過。
——都是回憶。
但是姜白,能夠感受到花眠寂寞的心情。
半晌,花眠像是從思考中回過了神,那雙孔雀石一般的眼睛微微亮起,她有些歡快,重複的念叨,“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是剛剛的小姑娘,念過的詩。
花眠彎著眼睛,手扶著樹榦,聲音細膩溫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然後聲音放低,樹妖纖細修長的脖頸微微染上了幾分紅色,花眠悄悄低下了頭,小聲的念了一遍,“君子……好逑。”
姜白望著這樣的樹妖,一時間竟是失了神。只是未等她回過神來,這個場景便開始碎裂,眨眼間便又是另外一副景象。
小姑娘要去城市了。
她和陪她長大的樹去告別。
當小姑娘真正踏上了行程的時候,姜白在樹邊,又一次看到了樹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