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仙歌 - 成親 (1/2)

“她為你舍了自己,如今你便也為她舍一回吧。”
說罷,鸞僅剩的那隻瞳孔也泛出金光,她伸出右手,竟生生從皮肉中幻化出白骨如劍,攜雷霆萬鈞之勢朝十六劈刺而去。
只聽鏗的一聲,電光火石之間,震蕩出餘波陣陣,鸞的白骨劍被二人的劍合力所擋,一為唐元,一為李玄慈。
然而李玄慈因之前以死破陣,周身純陽之力盡數外泄,如今還未恢復,即便有唐元相助,也只是將將擋了鸞的一擊。
“怎麼,我在這世上最要緊之人為了她而死,如今連我自己的兒子也要做為她送命的痴情種?”鸞諷道,語氣中的不甘隱隱可聞。
李玄慈傷重御劍,擋了她一擊已是勉強,忍了忍,到底吐出口血來,十六連忙扶住,撐著他緩緩坐下來。
李玄慈面上一片白,不存半點血色,而他那雙從來亮如辰星的眸子,彷彿蘊了從心底浮上來的霧,看不清楚說不明白,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滋味。
“你我或許有母子之實,卻無親近之緣,你未有一刻將我視作孩兒,我也未有一刻視你為母親,母不似母,子不似子,又何必在此時作這番樣子。”
“我自小便被說胎里剋死父親,落地就沒了母親,天生孤煞,妨礙他人。倒也好,將我澆灌出了這副冷心冷肺,不為世俗孽緣牽扯。”
“可現在,我也有了割捨不掉的人,才知道緣之一字,是正緣還是孽緣,縱有老天玩笑、命運無常、世道險阻、小人作祟,可最要緊的,終歸是那顆心,你願為那人把心擺正了,緣自然也就正了,最難做到的從來不是粉身碎骨、玉石俱焚,而是你願為了她做出取捨,包括舍掉自己,包括舍掉執念。”
“如今想來,我前半生似乎多有像你,今後餘生只願少像你些,莫叫我和十六,如你一般結局。”
言至此處,他看了眼十六,她那麼點個子,卻撐在李玄慈背後叫他不至滑落,見他看過來,一雙黑葡萄一樣的眼睛同他一般望著,輕輕笑了下,只說了一句話。
“我什麼都不怕了,你也別怕。”
十六沒說不怕什麼,可卻也什麼都說了,那些山中歲月里的寂寞,那些小時候在被子里掉過的淚,那些她從不肯說出口的對父母的期盼和失望,那些她自己都曾說服自己相信的洒脫,那些覺得他倆如浮萍相遇,註定一日又會參商分離的憂慮,此刻都隨風而去,再也不會和未雨的積雲一樣沉沉塞在她心頭了。
這番話似乎觸動了鸞內里心腸,她看著自己未曾相認過一日的兒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這輩子奔波籌謀,從來只為了那個人,不,從來只為了她自己,該舍的,不該舍的,她都拋下了。
“好,好,好。”她愴然道:“好得很,不愧是我的孩兒。”
“不過,既是我的孩兒,自然要像我一樣,嘗嘗一個人獨留在這世上是什麼滋味。”
鸞話鋒一轉,隨即將手中白骨劍化為彎弓,另一隻手從胸中忍痛抽出一肋骨,搭上為箭,將周身神力全數灌注於中,拉弓滿射,祭出一支破長空、斬龍蛇的利箭。
李玄慈此時已無力再次提劍,他最後的氣力都已耗在方才反擊的一劍中,唐元和何沖金展提劍撲了過去,可依然被那灌注神力的箭羽所震開。
李玄慈並未躲開,也未驚慌,他只是轉身,將十六抱入懷中,十六反手抓住他,想將他推開,卻只是被他守得更緊了些。
骨箭劃破風聲獵,穿膛之勢刺心寒,然而忽然起了陣風,並不喧囂猛烈,卻將那已被吹散的灰燼聚了起來,柔柔地在半空飄搖,竟漸漸成了個隱約的人形。
它懷著一點並不刺眼的光耀,在這晦暗之地暈開一圈暖色,叫人看不清眉目,然而卻無端有種溫柔之意。
那團光朝著十六與李玄慈撲了過去,將他倆罩了個滿懷,眼瞧著那箭就要落在上面。
可反而是射出此箭的人,在看到那團光暈后,瘋了一般騰空而起,將手中彎弓化為骨藤,飛一樣刺出,卻也只將將纏上那骨箭的羽尾,讓它慢了幾分而已。
鸞卻不顧,趁著骨藤阻緩其勢,自己亦撲身上前,全然沒有半點保留,拚死終於扯住了那支箭,即便自身神力洶湧駭然,這下盡數反噬到她身上,鸞也未鬆手半點,反拽得更緊了,口中不斷吐出鮮血,澆在那白骨箭上,她卻看也不看一眼,只痴痴瞧著眼前那團柔和光暈里的模糊的身影。
“阿凰,是你嗎,我是阿鸞,我是阿鸞呀!”
“你瞧我一眼,你瞧我一眼吧,我是阿鸞呀!”
鸞泣血一般苦苦哀求,聲聲喚著二人的乳名,情不可謂不真,哀不可謂不切,連手上已被箭羽磨得見骨,胸口起伏已有錐心之勢,也都顧不上了。
可光暈中那人,始終沒有看她一眼。
此時其他人也反應過來了,唐元細細看著,嘆道:”這大概是十六的母親拼盡了最後一絲殘魂,想要再護她一回。”
唐元又看向十六,眼中亦有隱痛,說道:“多看幾眼吧,與她說說話。”
十六抬頭望著籠罩著自己的這團光,隱隱還能看見其中一女子的模樣。
她生得並不算絕美,比不上鸞的絕色之姿,可卻叫人覺得親切,一雙眼兒圓,與十六黑葡萄一樣的雙眸遙遙相望,叫十六紅了眼圈,落下淚來。
十六淚痕未乾,卻忽然覺得身側起了陣微風,風本無形,可那陣風卻格外柔煦,彷彿一隻手,輕輕擦過她的淚,又撫上十六的發頂,將她毛茸茸的亂髮理了理,拍了拍。
這幾下動作,雖輕柔無比,卻叫十六心中疼得厲害,一股酸澀沿著骨頭爬盡她身體的每一寸,如大潮席捲而過,餘下漫身的痛。
可她卻也覺得幸福,即便痛,即便連雙實實在在的手也握不到,十六也還是覺得幸福。
她在一片淚眼模糊里輕輕喚著:“阿娘,阿娘。”
那隻落在她發頂的手,變得更溫柔了些。
“阿娘,我是十六,我長大了,長得不算高,拳腳也不好,但我學了、學了許多其他的本事,誰都欺負不了我了。”
十六說到最後,幾乎掩不住聲音中的哽咽,淚又落了滿面,她卻用袖子胡亂擦了一把,拉過旁邊的李玄慈,他也一直望著那人,與自己從小藏起來的母親畫像十分相似,即便心志堅冷如他,也曾在幼時夢到過母親的樣子。
只是如今,李玄慈沒了喚她母親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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