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白凝開車去接傅嵐。
看到新車,傅嵐頗有些意外,暗黃的氣色看起來也好了一點似的,問道:“樂生給
你買的?”
“嗯。”白凝點點頭,遞給她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樂生工作忙,脫不開身,說讓
我們先回老家,等周末他再趕過去,這是他孝敬您的小禮物。”
傅嵐拆開包裝,裡面裝的是一條淡紫色繡花鳥的絲巾,她拿起來往脖子上比了比,
嘴角露出一絲久違的笑意,道:“這顏色適合我嗎?會不會有點太年輕了?”
她心情好起來,白凝也跟著鬆了一口氣,殷勤地幫她戴上絲巾,在頸側系了個漂亮
的方巾結,誇讚道:“很適合您,特別好看。”
傅嵐滿意地對著車內的後視鏡打量自己,過了一會兒,嘆息一聲:“你到底比我命
好。“語氣里有欣慰,有感傷。
白凝手握著方向盤,抬頭看了眼陰暗的天空。
她不怕傅嵐的冷言冷語,不怕傅嵐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對她進行精神摧殘。
可是,當這種語言暴力里,夾雜了一絲真切的愛護,一點母親的溫柔,所帶來的殺
傷力,卻令她頃刻間潰不成軍。
像淬了火的箭鏃,摻了蜜的砒霜,明知不能承受,卻無處可逃。
她無比清楚地知道,傅嵐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除了白禮懷,也就只有她了。
無法斬斷的母女之情,長年累月的相依為命,鑄造成一座固若金湯的監獄,把她死
死困在裡面。
她還能怎麼辦?
傅嵐陷入久遠的回憶里,想起那些雖艱苦卻閃閃發亮的日子:“我生你的時候,你
爸爸在青藏高原上駐守,那時候通訊不發達,怎麼都聯繫不上他,你爺爺奶奶在老
家,一時半會兒趕不過來,我又要強,不願意被娘家親戚們笑話,愣是誰也沒說,
自己叫了救護車去的醫院。”
“你啊,從胎里就不省心,又是個臀位。”她摸摸白凝的頭髮,神色間是近幾年已經
十分少見的溫和,“我拼了命才把你生下來,重度撕裂,沒多久就大出血,後來沒
辦法,就切除了子宮。”
“討債的,你和你爸都是討債的……”她重重嘆了口氣,眉宇間的怨恨和憤懣又開始蠢
蠢欲動。
白凝動了動嘴唇,斟酌了好久,才說出安慰的話:“媽,我知道您不容易,我也很
感激您……”
“感激有什麼用?”傅嵐瞪向她,老調重彈,“如果不是切除了子宮,我肯定能給白
家生個兒子,白禮懷也不會那麼對我!”
白凝深感無力。
都什麼年代了,她還揪著那一套重男輕女的舊思想不肯放。
傅嵐永遠都不明白,男人,不,所有的人,一旦有了外心,就算家裡的那位千好萬
好,好到一點兒錯處都挑不出來,也照樣阻擋不住出軌的腳步。
“你要是個男孩子該多好?你為什麼就不是個男孩子呢?”傅嵐嘮叨起來,比起祥林
嫂也不遑多讓,“我現在是真怕啊,怕你爸在外面這麼瞎玩,哪天搞出個小的來,
把咱家的家產都送給狐狸精,到時候咱倆怎麼辦?喝西北風去?還是靠著樂生吃
飯,遭相家的白眼?”
白凝只覺她不可理喻,卻還是耐著性子安撫:“媽,您胡說什麼呢?我爸不是那麼
不分輕重的人,要生兒子的話,他早就生了,還用等到現在?退一萬步說,就算真
有那麼一天,我自己的工資也養得起您。”
“對……對……”傅嵐猶如找到了新的寄託,神經質地笑起來,“你當然得養我,也不看
看我為你犧牲了多少?我年輕的時候,也不缺人追的,好幾次都想乾脆和白禮懷離
婚算了,可你那時候才那麼小一丁點兒,我實在是捨不得你……”
她又生出些許愧悔之心:“你小時候很乖,很讓我省心,我記得有一次我發高燒,
沒力氣給你做飯,睡醒一覺,看見你端著盤炒糊了的西紅柿雞蛋,送到我面前,當
時就把我給感動哭了……那時你才多大點兒啊,也不知道是怎麼夠到灶台的……”
“有的時候,我被白禮懷那些臟事破事氣得狠了,就拿你出氣,掐你打你,不給你
飯吃,但看著你哭,我的心也疼啊,說到底,這些不還是怪你爸不安分嗎?坑了咱
娘兒倆……阿凝,你可別怪媽,啊?”她直勾勾地盯著白凝,想從白凝口中聽到諒解
的話,好讓自己良心稍安。
白凝僵硬地扯出個難看的笑臉:“媽,都過去了,我早就忘了,您還提這些做什麼?”
總是這樣,好一陣歹一陣,好的時候讓人心疼得流眼淚,惡語交加的時候又讓人如
鯁在喉。
明明她最討厭的就是這個了,為什麼傅嵐就是不肯放過她?
外祖父退休之後,便回到了傅家老宅居住,老宅距離S市有三個小時的車程,依山
傍水,風景絕佳。
白凝把車停在寬敞的院落中,下車的時候,看見一隻灰撲撲的斑鳩從牆角的鳳尾竹
里跳出來,撲稜稜飛向天邊去了。
“嵐嵐,阿凝,快進屋。”年近八十卻依舊精神矍鑠的外祖父站在廊下,笑眯眯地沖
她們招手。
白凝打開後備箱,和迎過來的小舅舅一起把自己採辦的年貨搬下車。
看著琳琅滿目價值不菲的年貨,小舅媽一邊嗑瓜子,一邊酸溜溜地道:“到底是嫁
進了豪門,出手就是大方,哎,阿凝,你這車得不少錢吧?”
白凝還沒答話,傅嵐已經假笑著道:“還不是我那個女婿疼阿凝,一百多萬呢,眼
睛眨都不眨一下,一把付清,你說說現在的年輕人,花錢真是大手大腳,不會過日
子喲……”
舅媽嫉妒得眼睛都紅了:“一百多萬?這也太貴了吧!有那麼多錢干點什麼不好?”
“你管那麼多幹什麼?”舅舅沉著臉斥道。
舅媽撇撇嘴,跟著她們一起往屋裡走,剛進門,便找到了新的談資:“對了,還沒
跟你們說呢,我兒媳婦又懷孕了,你說說這,三年抱倆,要是這一胎生下個閨女,
我們家也算兒女雙全了,呵呵呵呵呵……”
傅嵐聞言,臉色立刻便有些難看。
舅媽笑了會兒,看向白凝:“阿凝的肚子有消息了嗎?”
白凝神色平淡:“還沒。”
“可得抓緊呀!”舅媽看了看她平坦的小腹,面露同情,“過完年就滿三十歲了吧?
再不生娃,拖成高齡產婦可就危險了!”
傅嵐岔開話題:“我剛才沒來得及問你,你家小勇年初在外面賭錢借的高利貸,還
完了沒有?要不要我們搭把手?都是親戚,千萬別客氣!”
耳邊聽著你來我往火藥味兒十足的談話,白凝看向窗外。
一場蓄謀已久的大雨,終於開啟了序幕,落下豆大的雨滴。
也不知道剛才那隻斑鳩,有沒有地方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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