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建康府九省通衢,富庶一方,又以盛產雲錦著稱,這雲錦素有“寸錦寸金”之說,孔雀妝花,冰蠶吐鳳,絢爛若雲霞,即便是宮裡的娘娘,也愛以雲錦裁製四時衣衫,達官顯貴們紛紛效仿,漸成風氣。
城南有一座府邸,修得是富麗堂皇,美輪美奐,此地的主人乃當今第一皇商白禮懷白老爺,專往宮裡進獻極品雲錦綢緞,手裡掌管著千餘家織造廠,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端的是炙手可熱。
開春三月,桃花簇簇挨挨地開滿了枝頭,白家也迎來了一樁喜事。
知府大人請媒人上門,為自家剛剛加冠的獨生子提親,求娶白老爺的掌上明珠。
這兩家頗有淵源,知府大人早些年家境貧困,無力為繼,白老爺愛惜人才,慷慨解囊,資助他進京趕考,知府大人考取狀元之時,夫人和白家夫人又同時身懷有孕。
三喜臨門,兩對伉儷遂指腹為婚,結下善緣。
知府家的少爺文武雙全,年紀輕輕便入了錦衣衛,專司人命要案,短短兩年生擒了臭名昭著的“金面書生”、殺人如麻的“點鬼薄”,折在他手裡的盜賊流寇更是不知凡幾,聲名大噪,令奸小之徒聞風喪膽。
對方年少有為,白老爺自是千肯萬肯,喜不自勝地兌現承諾,納彩問名,互換庚帖,卜得上上吉之兆,將婚期定在這一年年底,也算皆大歡喜。
白府後院,有一座精緻的三層綉樓,通體以金絲楠木打造,藻井上用黃金、珍珠與螺鈿繪了副慈眉善目的觀音圖,廊下懸著七彩琉璃燈,夜色漸深之時,流光溢彩,令人目眩神迷。
青桃端著碗冰糖百合羹走進小姐閨房的時候,聽見素來古靈精怪的紅菱正在插科打諢。
“小姐有所不知,那相家的小定之禮雖是中規中矩的十二抬,但我聽清點入庫的老伯說,裡面裝的是實打實的金銀珠寶、珍奇古玩,另有一個紫檀木做的盒子,盛的是房契地契,再誠心也沒有的。我聽說那些打腫臉充胖子的人家,還有用成堆的禮餅禮燭湊數的,真是笑死人了……”紅菱聲音清脆悅耳,如同大珠小珠落入玉盤。
碧玉年華的少女懶懶坐在太師椅中,一截皓腕從單薄的粉色紗衣中伸出,腕間戴著個青翠欲滴的玉鐲,縴手托著桃腮,清麗婉約,自帶風流氣度,即便同為女子,又貼身服侍了數年之久,依然令青桃挪不開視線。
她努力垂下臉,緩緩走近少女,將托盤擱在小几上的時候,聽見少女閑閑回了句話。
嗓音溫柔,不帶半分怒意,甚至有些像調侃:“紅菱,你收了他們家多少銀子?怎的這麼費心費力替他們說話?”
青桃動作一頓,抬眼向摸不著頭腦的紅菱示警。
能熬到一等丫鬟的,哪有蠢笨之流?紅菱立刻明白自己的多嘴多舌惹了小姐的厭煩,見機極快地跪在她腳邊,顫著身子道歉:“小姐別生氣,是紅菱不懂事,紅菱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小姐這幾日都沒什麼精神,自作主張想哄小姐開心……”
她莫名想起上個月那個不安分的紫雲背著小姐,偷偷爬了老爺的床,被小姐一怒之下使人打了個半死,發賣到勾欄院的情景。
當時的小姐就坐在花廳,看著幾個人高馬大的打手將丫頭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明明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看著那樣血腥可怖的場面,小姐連臉色都沒有變一下,笑得如沐春風,令人心底生涼。
從那天起,她對可親可敬的小姐就多了幾分懼怕。
紅菱伏下身,光潔的額頭磕在涼沁沁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忍著抽噎求饒,心一點一點往下沉。
青桃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貿然開口,以免火上澆油。
小姐的心思,她多多少少明白一些。
小姐對這門連對方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的婚事頗為不滿,私底下向老爺抗議過多回。
然而,老爺一意孤行,還是按約定收下了聘禮,更言之鑿鑿說什麼對方家風清白,新姑爺前途無量,小姐嫁過去必定能衣食富足,順遂無憂。
今日,小姐將過來量尺寸的綉娘拒之門外,晚飯也沒進幾口,顯見得是心情差極。
偏偏紅菱不曉事,自顧自地為這門人人稱羨的好姻緣歡天喜地,趕著上來觸霉頭,這教她可怎麼說呢?
紅菱“咚咚咚”實打實磕了幾個響頭,撞得額頭烏青,才聽見少女雲淡風輕地道:“我不過隨口和你說幾句頑話,何至如此?起來罷,下去找嬤嬤要些消腫祛瘀的藥膏,免得教別人看見,說我行事兇悍。”
紅菱長鬆一口氣,後背布滿冷汗,喏喏應了,躬身退下。
青桃這才敢出聲,將溫度正好的百合羹捧到手裡,輕聲道:“小姐,這幾日燥得厲害,您用些羹湯,潤潤肺可好?”
白凝“嗯”了一聲,將白瓷做的燉盅接過,略品了品味道,便將勺子擱下,打了個哈欠。
青桃察言觀色,動作麻利地服侍她洗漱,卸下釵鬟,又去鋪床。
白凝看著銅鏡中的影子,怔了一會兒。
少女正是青春貌美的時候,像枝頭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最是美不勝收。
可惜,她眉間自帶一抹輕愁,為父母謀定不由她置喙的婚姻,也為那高高院牆圈起來的另一個牢籠。
說起來,婚事最是講究門當戶對,就算拒了這一門,下一樁只怕也是高門大戶,富賈官宦,照樣有數不清的條條框框,規矩講究,從根子上來看,也無甚差別。
白凝愈加心灰意冷。
青桃規整完畢,打算按慣例在外間的軟榻上值夜,卻被白凝阻止。
“我心裡亂得很,想一個人清靜清靜。”青桃穩重,在她面前,白凝倒不如何避諱。
青桃遲疑片刻,想想府中當值的十來名身強力壯的護院,又覺自己多慮,點頭笑道:“好,小姐早些歇息。”
白凝躺在床上,看著頭頂精雕細琢、刷了彩漆的圖樣,又側過身子看透過窗子投進來的似水月光,不覺走了困,直到裝著金沙的更漏子滴了整整一壺,依舊毫無睡意。
窗外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非常輕,像細雪撒上宣紙,只有一瞬,便重歸平靜。
然而,這異動卻沒有逃過白凝的耳朵。
她擁著薄被,睜大眼睛,靜靜等了一會兒,看見一個極細極小的管狀物體戳破窗戶,探進屋子裡。
類似竹管的口子里噴出裊裊白煙,散發著濃郁的香氣。
迷香?
白凝想起這兩日讀過的話本,專有那一類江湖宵小,身上常備迷香、暗器等物,夜半登堂入室,暗行不軌之事。
她沒想到,竟然被自己遇見了真的。
床邊垂著的流蘇,看似裝飾,其實連著精巧的機關。
只要她輕輕扯那麼一下,院子里的護衛便會收到示警,以最快的速度衝進來,保她周全。
可白凝不打算這麼做。
她摸出枕邊安神靜氣的香囊按在鼻下,借葯香驅散迷煙帶來的影響。
不多時,特製的鉤子從窗戶破洞處伸進來,用巧力打開機簧,推開半扇窗欞。
一個高大的身影躍進房中,腳步輕而穩,一聽便知是練家子。
白凝將香囊收起,屏住呼吸,感覺到那人一點一點接近床幃。
距離她還有兩三步之時,她猝然睜眼,和對方直視。
男人穿著夜行衣,以黑布蒙面,只能看見一雙略顯凌厲的眼睛,內里如蓄冰霜,清冷淡漠。
看見她還清醒,他並不驚慌,也沒有貿然出手傷害她,而是好整以暇地仔細打量著她,那雙眼睛好像可以剝去衣衫直窺內里,令人如坐針氈。
白凝暗罵一聲下流,臉上卻表現出十分的鎮定,問:“你是何人?”
男人盯著她臨危不懼的清麗容顏,欣賞了好一會兒,方才慢條斯理地答:“夜半三更,擅入姑娘閨房,姑娘覺得我是什麼人?”
他的聲音低沉,和這迷香一樣,帶著種引人沉迷的魔力。
指甲陷進肉里,掐了掐手心,白凝提起精神,冷冷道:“回答我的問題。””姑娘聽說過‘渡春風’么?“男人提起的,是近兩年頗為引人矚目的採花大盜,輕功卓絕,身手高強,且專挑顯赫人家的小姐下手,是錦衣衛亟待捉拿的頭號通緝人物。
看見白凝點頭,他低笑一聲:“不才正是在下。小生心悅姑娘,想要與姑娘春風一度,還請姑娘垂憐。”
說著彬彬有禮的話,人卻以極快的速度挪到床邊,伸出右手,打算輕薄於她。
白凝早有防備,不躲反迎,抬起素手抓住他的手腕,仰面淺笑,美貌不可方物。
“口口聲聲喜歡我,卻用了這麼上不得檯面的手段,公子覺得這樣光彩么?”她歪著頭問他,模樣嬌俏。
“那姑娘覺得,我該如何?”男人任由她抓著,垂目在一用力便可折斷的纖細手腕上停留片刻。
白凝嗓音柔軟,帶了一點兒嬌羞:“你若真心喜歡我,便不該這樣心急。我尚且不知你的長相,也不了解你的為人,總該給我些時間,讓我與你好好相處,才好給你答覆,公子說是也不是?”
她亮出和他周旋的最終目的:“公子,聽說你輕功很好,不如你帶我離開此處,尋一處僻靜所在,咱們慢慢培養感情,若緣分天定,往後便可長相廝守。公子意下如何?”
藏在被子里的左手,握著一枚巧奪天工的暗器,白凝打定主意,若對方不肯答應,或是非要從她身上占些便宜才鬆口,她便扣動機關,將他射成血窟窿。
好在,男人沉吟片刻,答應了她的要求。
夜深人靜,一襲黑色勁裝的男人抱著嬌小玲瓏的少女,在屋檐之上幾個縱起,完美避開所有護院的注意,消失在街角。
白凝安靜卧在男人懷裡,攀在他肩頭的手指張開,感受著夜風從縫隙中流過。
她的唇角悄悄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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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數里地,到得城牆底下,城門牢牢閉鎖。
白凝愁道:“這大門辰時才開,我爹爹若是發覺,帶人追來,我被人抓回去事小,牽累了公子,反倒不好……”
說話間,她一雙含情美目看向男人,似是發自內心地為他憂慮掛懷。
男人將她放在地上,從腰后的暗袋中拿出個通體漆黑的飛爪百練索,輕舒猿臂,只聽“咔”的一聲輕響,頂端的鐵鉤便牢牢掛在城牆的凹槽中,動作如行雲流水,顯見是熟練至極。
白凝暗暗稱奇,對他的身份信了七八分,也因此更加提防。
她可不信他會被一個深閨少女輕易哄騙。
他之所以順勢帶她出城,要麼是打著長期佔有她的主意,要麼就是想奸騙她之後,尋個機會將她賣往見不得人的腌臢去處,好趁機撈上一筆。
不過,她自己的動機也不單純,兩個人不過是各懷鬼胎,棋逢對手罷了。
白凝低低驚呼一聲,羞怯地伸出嫩白小手,被男人一把扯進懷裡,幾個起縱便登上城樓。
一個值夜的士兵似乎聽到異動,往這邊看過來,少女的心提到嗓子眼。
男人按著她的烏髮,將她壓低,拇指食指並在一處,朝著那小兵的方向輕輕一彈,破空之聲響起,小兵應聲栽倒。
二人有驚無險地出了城,在郊外一處農莊落腳。
“這是我朋友的產業,姑娘可安心在此歇息。”男人一邊說,一邊往內室走,“我去換身方便行動的衣裳。”
第一縷晨光照進來的時候,風度翩翩的少年郎手執摺扇,碧竹做的扇骨挑開珠簾,邁步進來。
只見他劍眉星目,鼻樑高挺,舉手投足間盡顯雅正清貴氣度,竟無半點兒偷香竊玉之徒的輕佻與油滑。
白凝訝然,面上卻殊無異色,微微沉吟片刻,做出副嬌羞模樣,低著頭紅著臉,盈盈施了個萬福:“小女子姓白,單字名凝,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少年彬彬有禮地還禮,朗聲道:“在下姓樂名生,姑娘直呼我名字即可。”
各位看官看至此處,只怕已經猜出這少年身份。
不錯,他正是知府大人家的獨子相樂生。
昨夜,他追捕採花大盜渡春風至城南的寶珠巷,和對方交手上百回合,無奈那廝詭計眾多,賣了個破綻,被他一掌擊進河中,借水而遁,不見了蹤跡。
他撿起渡春風遺落的暗袋,在裡面發現了迷人心智的藥物、攀爬高牆的繩索及十幾件女子的肚兜,引為證物,順手掛在腰間,一路飛檐走壁,打算抄近道回鎮撫司。
偶然看見白家府邸,相樂生心中一動,想起那個素未謀面的未婚妻,臨時起意,夜探香閨。
他打得好算盤,若是未過門的妻子模樣生得好,身段出挑倒也罷了,萬一是位嫫母無鹽,這婚事是萬萬不能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