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閣中,奼紫嫣紅的,自然不只是花,還有養花種花的人。
那一個個沿著青石小道提裙快跑,嬉笑著趕回去躲雨的姑娘,哪個不是青春嬌艷,更勝鮮花三分。
石碧絲與她們略不相同。
她的皮膚白得透亮,髮絲淡到隱隱透黃,眸子翠綠,眼窩頗深,鼻樑挺拔,身高腿長,遙遙一望,便能看出幾分番邦女郎的味道。
她生於中原,母親是大戶人家購置的番奴,至於父親的身份,連她母親也說不清。
那個不會說中原官話,每日身上只有手腳穿著銀鈴鐲子的番奴舞姬,白蛇般妖嬈的腰胯之下,不知招待過多少見獵心喜的賓客。
石碧絲知道,自己不過是用藥沒解決掉,而被母親泣血保下的一個僥倖而已。
從懂事起,她就明白,若不想像母親一樣活著,就要有不怕死的決心。
八歲那年,她哄騙了家裡的小少爺,偷到了一筆盤纏,遠赴西域,想要拜入萬凰宮門下。
可她的資質根骨,與那邊的武功極不相合,被那邊的使者,送來了百花閣。
一晃,便是土五年。
她已快要想不起母親的樣子,她所有的親人,就是百花閣的這些姐妹。
所以她早早就已決定,留守不嫁。
有沒有職務,能不能管事,她都不在乎。
百花閣將她當作女兒,那她便願如自己改的名字一樣,做如絲碧草,去襯托萬紫千紅的師姐師妹。
走上台階,雨頭已經匆匆到了,急急忙忙,像群慕名而來的光棍,石碧絲看著抬手擋額的兩個小師妹,笑著搖搖頭,取下背後額外備的油紙傘,道:“反應也太慢了,來,打傘回去。
外頭的新苗遮好了么?” “回師姐的話,全都遮好了,早知道有雨,就不澆啦,白白讓人家腰酸。
” 她微微蹙眉,在那師妹肩上拍了一把,“晚課自覺些,多站一刻樁。
” 小丫頭咯咯笑道:“我定不下心呀,轉年夠歲數了,還是早早嫁人吧。
” 石碧絲扭頭望望,已經沒有同門要往回找,便撐起傘一道折返,正色道:“早早嫁人,這些功法也不能忘。
腰腿結實,才能牢牢鎖住夫君的陽物,鞏固你在家中的地位,身子強健,將來生產才會順暢,不致留下損傷,這些道理從你們來了月事,可待嫁人,師父師叔就一直在講,此時不打好基礎,定親之後傳給你們的那些閨房妙法,你們難道還能用好?” 小師妹忙低下頭,恭敬道:“是,師姐教訓的是。
我晚課一定加倍操練。
” 石碧絲頷首道:“花離了田,是結果,還是成泥,全看你吸了多少水土。
莫要覺得出嫁有了夫家便萬事無憂。
女子一生如山溪行舟,曲折艱難兇險萬分,便是水道平緩之處,也可能暗藏岩石,時刻不可懈怠。
” “多謝師姐教誨。
” 兩個小師妹齊聲答道。
但石碧絲知道,她們並未聽進去多少。
有些教訓,很難靠言語傳入人心。
她能做的,不過是時時提點而已。
背地裡總有師妹抱怨她這個師姐啰嗦。
近些日子,怕是抱怨得格外多。
石碧絲輕輕嘆了口氣,望向蜿蜒小道盡頭百花團簇的山谷,心頭一團隱約阻霾,怎麼也揮之不去。
她將百花閣當作她的家。
她的家,似乎有哪裡出了問題。
只是,她找不出,看不透,難免,因此心煩意亂。
石碧絲正自出神,忽然耳中聽到急促馬蹄,自後方雨中迅速由遠及近。
她馬上抖落袖中暗器,指尖輕壓傘柄機簧,原地轉身,道:“你們先回去,我看看是誰來了。
” 兩個師妹功夫不濟,乖乖快步離開,那個未被訓斥的,還扭頭道:“師姐,我們在前頭等你,若不對勁,你打個哨箭,我們去叫人。
” “好。
”她應一聲,左右觀望一眼,提氣一躍,跳上道旁一塊外凸山岩,扣好暗器,將傘收起,淋著蒙蒙煙雨,靜心等待。
不多時,馬蹄停下,一個人影遠遠快步跑來。
石碧絲張望清楚,心中一驚,飛身跳下,快步迎去,高聲道:“林師妹,你怎麼回來了?” 林夢曇跌跌撞撞快跑幾步,一見到熟悉面孔,滿腹怨憤委屈當即再也壓抑不住,捂著受傷臀部略帶哽咽道:“師姐,出事了,出大事了,你快帶我去見師父師叔,我……我原原本本說給你們聽。
” 石碧絲心中一震,連暗器都險些掉在地上,“走,邊走邊說。
” 她剛扶住林夢曇的肩膀,就覺后心忽然一冷,如芒刺在背,急忙側身扭臉,看向小道盡頭。
一匹黃驃馬遠遠停在那兒,馬上一個英俊騎士,正望著她。
一眼如劍,彷彿能將她釘在地上。
她後退半步,下意識將傘柄朝向那邊,道:“師妹,那人是誰,追殺你的刺客么?” 林夢曇頭也不回,憤憤道:“是護送我回來的,瞎子一個,不要理他,咱們走!” “瞎子?”石碧絲一愣,大惑不解。
她做師姐已久,男女之事的技巧,按年資本分早已學全,但實際和男子相處的時間,不過偶爾和看中她的提親者見上一面而已,即便心思細膩能隱約體察到這兩人之間的奇詭氣氛,卻還是摸不到頭腦,難窺全貌。
那男子模樣英俊目光炯炯,還能獨個兒騎馬,怎可能是個瞎子。
“他就是個瞎子,瞎子,臭瞎子!”林夢曇到了自家地界,就如嬌縱女兒回了娘家,那股怨氣再也壓制不住,小靴子跺在石板上,壓得下頭水花四濺,“師姐,莫要管他,咱們走,他送我見了師父師叔,看我沒死在路上,算是交差,到時候自然就走了。
其餘的,他才不關心。
” 這下石碧絲就算情竇未開,也看出了端倪,鬆一口氣,跟上林夢曇,道:“師妹,追逐心儀男子,還是應當溫柔體貼為主,就算走江湖的男人不拘小節,不代表他們心裡不在乎。
瞧你這氣鼓鼓的樣子,他就是對你有意,也要被你嚇跑了。
” 林夢曇那股子苦氣頓時化作淚珠順著臉頰往下流,要不是有雨,不知得多狼狽,連忙將師姐伸來的傘推開,抽噎道:“他才看不上我,他喜歡野丫頭,奶子大的,喜歡小瘋子,能在野地里跟他……跟他做不要臉的事,叫得比老鴰子還響! 我……我……我就是光溜溜躺在床上,人家都不多看一眼!” 石碧絲吃了一驚,扭頭看那男人遠遠跟在後面,手握一把細長利劍,殺氣騰騰,端詳步履身法,武功應當土分可靠,便又道:“若不合適,那便算了。
師妹你容貌上佳,身段婀娜,何必為他煩惱至此。
說起來,為何只你一個回來了,藥師妹呢?” 林夢曇身子一顫,小聲將所經歷的事,粗略講了一遍。
石碧絲大驚失色,連連追問,到最後仍不敢信,喃喃道:“藥師妹性情直爽,怎會有如此心機?這其中,當真不是有什麼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