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逢中秋佳節,不得團圓的人更顯悲涼,由於之前不明原因造成某大樓封閉而引發一連串慘絕人寰的災難,這一年的中秋蒙上層層陰影,各種廣告宣傳都打著溫馨牌,或是趁機推出珍惜身邊親友的形象廣告,變相推銷。
「旭」這間店本來就因為曾是鬼屋而出名,近來更傳出店老闆和租住該處的段記者也是那場災難的倖存者,許多媒體同行聯絡不上段豫奇乾脆就跑來等候,一連三、四天竟不見段記者出沒,店家也拒絕採訪,記者們不得已只好花錢消費,但李嗣和其他員工打著官腔,讓他們什麼也問不到。員工們是真的不清楚那些事,艾莉他們不曉得老闆有去過大樓,也不敢詢問,雖然老闆平常看起來溫和客氣,卻有種讓人不敢輕易冒犯或探隱私的氣勢。
中秋那天段豫奇毫無懸念被關在三樓,李嗣做了加松子、堅果的柚子沙拉,搭配一瓶冰酒吃著燒烤,吃完東西也沒特地賞月,李嗣陪段豫奇看了線上的海外綜藝節目。
過去幾日里段豫奇的狀態時好時壞,有次李嗣外出辦事情,整天都不在,晚上九點回家看見段豫奇趴在地板上渾身冒白煙,嚴重盜汗,翻著白眼,頭髮長過了肩,指甲則變得又長又利。
李嗣雖然沒什麼反應,當下心中卻被他嚇得不輕,割手餵了對方喝自己的血,按了幾處穴道,慢慢把人調回正常狀態,最後替他修剪指甲時才聽他說:「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有個地方很好,很多奇異的動植物,我是其中一隻本來快死的動物,有個人跟我說他家借我住,我就睡在地下洞穴里。醒來以後大家都走了,我也想回家,可是要死了才能回家。」
段豫奇講完也覺得這個夢好像在暗示什麼,他觀察李嗣的樣子,訝異的發現李嗣眼神充滿埋怨和不安,李嗣修著他的指緣,垂眼冷聲說:「這裡就是你家。以後不要亂夢。」
「那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段豫奇無奈回話:「不過原來你不在的話,我是真的會很不舒服,好像靈魂快抽離身體,感覺快自體爆炸,很想發洩但又使不出力。我差點以為自己快死了。」
李嗣停下手中的事,抬眼與他相視,一字一句講:「就算你死了,也是我的。」
段豫奇自己也是驚魂未定,他知道李嗣表面上鎮定,心中大概也受到驚嚇,所以上前抱住人拍背安撫:「嗣嗣不怕,我不會丟下你噢。」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調戲李嗣的心情,故意把聲調放得輕軟肉麻,李嗣像是對此有些麻木了,竟也淡定的應了單音。
話說中秋夜,段豫奇和李嗣一起準備大餐,看影片時點心飲料也沒少,卻誰也提不起勁看一看月亮。因為這天他們這區天候不佳,雖然沒下雨,卻烏雲密佈。段豫奇坐在沙發一端,伸長了腳去蹭對面那端李嗣的腿。李嗣一手抓著他的腳玩著腳趾,順便替人做點腳底按摩,把他按得忍不住痛呼。
段豫奇後來痛到罵人了,李嗣卻不放手,他欣賞著青年被自己弄疼的樣子,從炸毛的樣子放軟姿態求饒,心情因此愉悅。只不過段豫奇的情況並不穩定,他只能忍耐,慢慢觀察,他對段豫奇坦言道:「雖然我把你帶回來,就差沒有栓在身邊,但只要我離你一遠你就會起變化。我摸索這些年,這些玄學修鍊的事也堪透不少,但並不是萬能。其實我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也許別人有辦法,可是要把你交給別人,我做不到。如果你有想到誰能幫得上自己,就去找他們吧,趁我不在這裡的時候走。」
段豫奇知道李嗣並不是純粹的佔有和控制欲作祟,而是害怕。他坐起來,雙手撐著沙發移向李嗣,趴到李嗣身上環身抱住,他說:「我知道你的想法,我跟你一樣不安。但是除了你,我誰都信不過了。」
很多事情細細回想,就會發現細節藏著許多疑點和矛盾,他是記者,因為工作的關係對自己的記憶力也相當自信,不少人事物一經細思就能感覺到不對勁,一旦心中起疑就再也無法放心信賴了。最後,搞得草木皆兵,是相當糟糕的惡性循環,所以過去他總是放任自己不去深想,不去探究,得過且過。而這令他錯過許多挽回或彌補遺憾的機會,至今最大的遺憾就是讓自己的母親無論生前死後都流離顛沛,他慶幸母親終得解脫,可是已經發生的事無法抹滅。
當晚李嗣抱著他,兩人無視電視影音或誰的手機鈴響,又親又抱直到險些擦槍走火才稍微分開來,洗漱完畢早早準備就寢。兩人都還沒睡著,段豫奇抱著李嗣手臂側睡,出聲問:「你修鍊是想修仙嗎?」
李嗣哼聲,像是笑了。他說:「人都不好做了,談什麼修仙。」
段豫奇想起了一個人:「所以徐鈞磊修了這麼久也還只是個人?」
「他或許有他的障礙跟機緣吧。我的話,就是控制好自己,安份當個人,不要失了平衡,以免出事。」
「以前朋友推薦過我幾本修真的小說,我猜,你的意思是不是指自己不為天所容?」
「差不多。一般自然里異變的都會遭到淘汰,白化的生物或是多了手腳、眼睛,或缺了什麼部位的,自然活不久。只有人會想盡辦法保留這些不自然的產物,甚至以各種不自然的方式生產出各種東西。可能單就人類這種族來說,這種發展才是常性,才是自然吧。發現自己有能力以後就開始得意忘形,什麼都想嘗試,成功幾遍以後就會傲慢了。於是這種不自然也會自滅,幾千年的文明歸零,一個紀元又一個紀元如此反覆,生生滅滅。在宇宙中也不過是一顆星辰閃爍間的事。」
段豫奇聽得津津有味,不想打斷他,只是忍不住微啟唇打呵欠。
李嗣閉著眼侃侃談道:「所謂的不自然,用你看的小說或中二講法就是逆天。那當然就比較不好過了。順應自然,較大的機率能長久存在,但還是有差別,一個是你被掌握,隨波逐流,如果無欲無求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可是一旦有所欲求,想再反被動為主動就遲了。能吃掉別人,又能達終點造就贏的局面,我也不在乎自己是棋子。可是徹底成為下棋的人,也能免除變成棄子的風險。」
「你,想過跟天斗?」
李嗣好像又笑了聲,淡淡然吁氣回他話:「我的天,就是自己。我想當棋子就是棋子,想下棋就是棋手。不要被自我侷限了,所謂的自然、天道,也是一種迷障而已。你以為有什麼,實際上根本什麼也沒有,霧裡看花。」
「越說越玄了。」段豫奇又一個呵欠,閉上眼挨近李嗣。
「規律和不規律都有它存在的意義。這是為了分界,與混沌有所分別。舉例來說,週期性的訊號稱為諧波,所以脈搏、曆法、呼吸這些都能觀察出諧波,古代五術中就是以此衍生了生數、成數推算出許多理論,心肝脾肺腎各自應該在哪個位置,就像是每個星辰該座落在宇宙哪個位置一樣,只要窺知其數就能推衍。」
李嗣話音停落,取而代之是段豫奇的輕鼾。只開了盞夜燈的幽暗房間里,李嗣不自覺流露出柔情望著身邊人,以前他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是什麼也都無所謂,現在他想成唯這人心中的唯一,也樂於給予他所能給的。
生而為人曾讓他感到麻煩,現在才覺得沒枉費他走這一遭。倒不是人類有多偉大,瞧瞧食物鍊底層都是為數眾多的種族,人類宛如螻蟻,卻是變數最大、影響深遠。
次日清早,已經沒有媒體到店裡蹲點,段豫奇跟李嗣打聲招呼就下樓吃早午餐,還約了人見面。不是孫叔,而是王騫虎。兩人住得很近,巷頭巷尾的距離,但王騫虎卻難見到段豫奇一面,全是因李嗣把人藏得密實。
王騫虎還沒走進店裡就一眼看到段豫奇,表情難掩激動,似乎全副精神都放在學弟身上,連店員過來點餐也恍若未聞。段豫奇嘆氣,依學長的喜好幫他點完東西,王騫虎回神喝了口開水,潤了潤過於緊澀的喉嚨才關心道:「你當時也在第二大樓吧。親眼看到你沒事我才放心。」
段豫奇歉疚笑了下:「對不起,我這陣子狀態不好,也沒什麼精神聯絡你。」
「越來越見外了。以前你感冒發燒也都不講,每次被我發現還不是我在照顧你的,越有事就越難聯絡上,之前嚴重失戀時還自己跑去外地旅遊,一句話都沒交代,乾脆人間蒸發。因為你有這種毛病,所以我才更擔心你啊。」
段豫奇苦笑,他真沒想到王騫虎把自己這種特性都看透了。也是,再不熟悉的人,相處一久也能摸索出彼此的習性來。只不過一想到王騫虎曾對自己告白,他就下意識的想迴避感情和曖昧的交談,正因為他很在乎對方這個朋友,所以不希望這個人再為自己耽誤。
他半開玩笑的說:「以後你就不必擔心我啦。這幾天都是阿嗣在照顧我,也是他接我回來的。大樓出事之前我就離開了,節目錄得很快,所以我才沒出意外。」這是善意的謊言,不管王騫虎會不會相信,都應該能聽明白他的意思。
聽對方不著痕跡撇清與事件的關聯,也順便和自己保持距離,王騫虎垂眼抿唇,略略點頭,一時無言以對。調整心情后,王騫虎像是打定主意一般點了下頭,抬眼衝著段豫奇微笑:「那我就放心了。」他忍不住瞄了眼不遠處工作中的李嗣,再看著對面的男人,雖然這兩人並沒有在他眼前做出任何交流,但他確實感受到段豫奇對李嗣的信賴已經遠超乎他所料,好像他們原來就是一體的,哪怕不特地交集都能感應彼此存在。
「小豫。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王騫虎沒來由冒出這麼一句話,聽著像是要告別。
段豫奇擠不出笑容,他知道依學長的性子,大概將來也不會再和從前那樣親近往來了吧。對他們來說並不存在著做不成戀人、當朋友也好這回事,情誼還是有,只是不能恢復如初了。然而他認為這樣也好,對他們都好,他寧可如此也不願意王騫虎被一段感情絆住,飛不了、走不遠。王騫虎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比起愛情還有其他能追求的事物,何況對象可以再找。
因此段豫奇點頭,恰好這時餐點送來,兩人都吃了幾口有默契的停下來,王騫虎跟他談了些事,關於前陣子的災難以及近日裡某些人的動向,包括徐鈞磊的。王騫虎把平板電腦的記憶卡換了張,重新開機說:「我查出一些東西,你看看。你應該會很訝異,天靈聖修會的幕後金主,過去十年不明,但是十前之前提供資金和許多援助的都是徐氏集團,而且不知道這兩者之間的關係已經維持了多久。徐氏集團兩百年產業,歷史悠久的程度是少見,再往上挖掘說不定能查到什麼。另外就是我在幾十年前的報刊中發現有些獵奇的意外或命案,有一些共通處,所以整理出幾個表格,你也看一下。虐童案、孩童離奇溺死、不明原因滅門血案,這些特別被報導的都是因為跟宗教沾上邊,有的是家長信了邪教,有的是死亡地點出現疑似宗教儀式的佈置,除了溺死也有吊死的,有的是針扎在眉心,有的是屍體散發異香,死因、年份這些我都做成圖表,出現了某種規律。」
段豫奇盯著平板螢幕,不經意想起前一晚睡著前響在耳邊的話,週期性的訊號就稱為諧波,世間有些事沒有規律,有的則有規律,這都是有其原因。他莫名頭皮發毛,轉眼愕視王騫虎說:「怎麼最近你有事找我,都會投下這種震撼彈。」
王騫虎汗顏,抿了下嘴角,撓了撓有些鬍渣子的臉頰:「你當我願意啊?因為前陣子有幾件古怪的案子,當事者死法太古怪,讓我聯想到上次那個影片,所以就一併追蹤調查。沒想到,呼……越查越覺得我們看到的恐怕是冰山一角。看到的跟沒看到的比例恐怕是一比七。夠你毛的。」
段豫奇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他表情肅然對王騫虎講:「阿虎,你不要再查下去了。」
王騫虎微愣,憑著多年默契立刻曉得這是什麼意思。再深究下去,就算是頗有身家背景的人也可能哪天就不明不白消失了。他垂首嘆笑,點了點頭無力道:「其實我明白這世上不公不義的事哪裡都有,而且會不停發生。記者該做的是挖掘真相,儘力客觀的分析報導,我那個同事就可能是因為之前那捲帶子才被消失的,我其實也成天提心弔膽,除了孫叔能充當一下我諮詢的對象,就是你了。因為我不想把別人捲進來,當然我不是想拖你下水,而是只信得過你,也知道你關心我。這些事如果我不去查,除了加害者跟受害者誰也不會知道的。世界就是這麼運作的,地球這麼一個圓球體,誰能一眼望穿全部,所以記者也好、警察也好,哪裡需要我們關注跟解決,我們就會立刻趕去。我做的這些就是為了哪天萬一我不在了,有人會知道我是為了什麼而付出的,為了真相。你懂嗎?小豫。」
段豫奇好幾次都躲開視線交集,他所逃避的,正是王騫虎所追求的,雖然他沒有和其他同行一樣為了利益或遭到壓迫而扭曲報導,反而是為此轉換路線,但他始終不如王騫虎這麼有原則並堅持理想,而且強大,他知道自己時常膽怯、脆弱,總是小心翼翼的活著,很早就懂得看人臉色做事,心裡對一些事的潔癖和對現實的妥協常逼得他喘不過氣,所以王騫虎是他的憧憬跟崇拜,是真正的大哥。
「我知道。」段豫奇說:「可是我還是不希望你出事。發生過的真相等待被挖掘,但不會消失,可是人一消失就沒有了。我一直將你當成我大哥,跟親人一樣。這些東西你先擱一擱,不要再查,好嗎?」
王騫虎敷衍的抿嘴苦笑,沒給承諾,喝了口飲料后告訴他說:「我知道你其實當時是在大樓里的,錄節目不可能這麼快,除非你凌晨開始錄。可能你有你的顧慮,我尊重你。這回過來主要不是想把你拖下水,給你看這些是想讓你提防徐氏集團,還有一些特殊的人事物。」說到這裡他迅速瞥了眼料理台內工作的李嗣。
「阿虎,李嗣不會害我。」
「你憑什麼這麼相信他?」
「他救過我不只一次。」
「呵,所以?你能保證將來也是?現在是這樣,將來的事誰知道。他不僅是個懂行的,而且是個修鍊者,一個沒有師承沒有誰來指點就能自己懂得修鍊的傢伙,有這麼恐怖的天賦,可以是天才也可以是禍害。孫叔講過了,他本來是該胎死腹中的,但居然能避過死劫活下來,根本……所以他也沒有人的心性跟感情。你信他,甚至到交付生命的地步?在我看來真的很荒唐。」
段豫奇面無表情看著他,其實內心很錯愕,隨意擺在桌上的手指輕顫了下,他說:「你知道自己其實很矛盾嗎?」
「矛盾?」
「我一直很欣賞你作為一名記者,或身為前輩的樣子。但前一刻你才說為了追求真相不惜涉險,下一刻就給別人貼標籤,你甚至都沒跟他交談過幾遍,對他的瞭解就只是源於孫叔的片面言詞。你不瞭解他,所以認為他有威脅性,這我能理解,可是完全無法認同跟接受。」
「那不一樣,我、不願意看你冒險。」
段豫奇冷哼:「孫叔就那麼可靠?你知道嗎?孫叔曾經帶我去祭拜我生母,還安慰我她應該安息了,讓我好好過日子,結果我生母其實是變成滯留人間的厲鬼。當然我也不能把這個賴到他頭上,畢竟他也有不知道的事,我想講的是,最後收留淪為厲鬼的母親的人,是李嗣。讓我媽陪伴在我身邊,保護我、完成她遺願的人,是李嗣。就算他騙我,那就當我還他的,我甘願。不要再講任何他的壞話,我不想聽。」
說完,段豫奇起身吐了口氣,撫額道:「抱歉,我想靜一靜,今天到此為止吧。我上樓了。」他看也不看王騫虎的表情,把一張紙鈔壓在旁邊帳單下就扭頭離席了。
艾莉穿著直排輪鞋溜過來詢問:「請問這些餐點要打包還是收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