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夜晚總是很安靜。
欒景汀人生的前十八年,都是在這樣壓抑的安靜中緩慢成長的。
那時候她總是半夜赤著腳,偷偷跑進阿姐的房間里,聽阿姐念詩。
阿姐的聲音很好聽,念詩的時候總是帶著一點笑,再如何悲傷憂愁的句子被她念出來,都像是情人的呢喃,欒景汀常常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後來來了一個比她還小几歲的阿行,阿姐便不念那些聽不太懂的詩了,會抱著他,改念些小孩子愛聽的故事。
阿行總是聽得認真,她卻因為漸漸長大,害怕被父親發現責罰,回回聽到一半便匆匆離開,到第二天才能從阿行口中打聽到結局。
那時候的欒景汀覺得阿姐就像是一株只在夜裡偶然綻放的曇花,她是月下美人,皎潔馥郁。
如今花早已凋謝枯萎,變成了一抔塵泥,這老宅還是安靜,卻是一種彷彿從根里腐爛的死寂。
欒景汀微微仰頭看著走廊上掛著的油畫,就這樣等了半個多小時,終於等到了今晚故意把事情鬧大的罪魁禍首。
先前蘇潛和一行人前往監控室時,欒景汀並沒有隨同。
她不了解自己這個侄子,但她太了解欒家的作風了,打一開始就沒覺得傅子琛能從監控里找到什麼。
在對方準備視而不見地經過自己之前,欒景汀先開了口,“傅家平時雖然低調,但也不是軟柿子,你今晚做得太過了,他們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
十七聞言停住,懶洋洋地偏頭看她。
“是你把人藏起來了,對吧。”
她這樣溫和地詢問,用的卻是肯定語氣,根本不需任何人作答。
走廊的窗戶高高地開著,沒有暖氣,這兒連空氣都是冷的,十七呵出一口白霧,也隨著她一同抬頭,看向牆上的那副畫。
這種裝飾畫在欒家並不稀奇,但能掛在這兒的,不是旁人送過來的賀禮,就是前幾任家主拍下來的名畫。數十幅藝術品,建築、風景、人像,什麼類型的都有,每一幅都壯闊瑰麗,不落窠臼,唯獨眼前這幅不太一樣。
畫上是一座被雲霧籠罩著的無名山,之所以說它不太一樣,是因為和其他作品相比,這幅畫的筆力實在過於淺薄,山太矮、霧太白,不倫不類,業餘得不能再業餘,連畫家的署名都被人用什麼尖銳的東西用力划爛了。
十七看了一會兒,忽然從口袋裡摸出個打火機,“啪嗒”一聲打著了火。
直到躍動的火焰移動到畫框下,欒景汀才反應過來他竟是要把這幅畫給燒了。
“你做什麼?!”她連忙壓下十七的胳膊,驚詫道:“這是你父親留下的!”
父親。
多陌生的稱呼。
十七沒多意外,彎著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笑了下,“是他的啊。”
欒景汀眉心緊皺,下意識用了長輩的口吻訓斥,“我知道你剛回來,對欒家沒什麼感情,對你父母也不了解,但你既然成了這兒的大少爺,那就該遵守這裡的規則。”
頓了頓,她語氣柔和了些,勸說道:“今天的事我會幫你跟爺爺解釋,但傅家要找的人,你還是早些放了。”
“要是我偏不放呢?”
十七笑了笑,“姨母又能把我怎麼樣?”
大概是沒想到他會突然這樣喊自己,欒景汀渾身一震,當即慌亂地別開臉,否認道:“你該喊我姑姑!”
她這樣動搖倉皇,十七卻並不在意,仰頭自言自語道:“我總記得這裡有一座山。”
“小時候,她每次想把我扔掉,都會牽著我站在這座山前看很久很久,看的時間越長,下一次出門她就會把我丟得越遠。剛開始我常常記不住教訓,以為她只是不小心把我忘記了,後來所有人都說她是個瘋子,連我偶爾也覺得她真的瘋了……”
他說到一半便停下了,目光彷彿透過這幅畫,回到那個小小的身體,女人滿是血痕傷口的手緊緊攥著他,流淚也不敢掙扎,一次次仰頭站在這座彷彿要把人吞掉的大山前。
可山從不回應他,母親也沒有。
如今再看,當年那座壓得他們幾乎喘不過氣的山,原來也不過是一副拙劣的畫。
他重新轉頭看向欒景汀。
明明半張臉上全是傷,一雙漂亮的眼裡卻帶著諷刺的笑意,無比清明,像極了那個冬夜裡攥著刀,在火海中最後一次回頭與她無言對望的他的母親。
……她的阿姐。
“姑姑。”
欒景汀怔怔地站在那兒,聽到打火機點燃的聲音。
“既然從前不敢開口,那往後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必再伸手了。”